丰州南界,几近龙江沿岸之处,倚靠望舟山北,有座弹丸小镇,名叫舟阴。
这里不过数百户人家,青石小路,灰砖矮房,并无其他任何新奇之处。
镇上甚至连家客栈也没有,停驻于此的旅人,便只能借宿在热情好客的民家之中。
所有的一切,都朴实而寻常,一如房檐下遍布着水击凹坑的陈旧石板,全无引人注目之处。
但舟阴镇,却是丰州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至少,对武林中人几可称得上是如雷贯耳。
只因镇上最大的姓氏,是谢。
谢清风、谢烟雨的谢。
与如意楼并称二楼的清风烟雨楼,便在镇南的望舟山上。
遥望那一片令人心醉的青葱碧翠,置身于媚润如丝的朦胧烟雨之中,无论是多么不解风情的蠢材,也会情不自禁的为这江南美景所惑。
可惜,如果此时聂阳不是坐在疾驰快马上,而是举着一柄竹骨油伞,携着另一匹马上的俏丽少女悠然漫步,才真是如诗似画的风流情景。
“聂大哥!等等。”
云盼情娇声一唤,扬腕勒住了马缰,水眸一转,娇躯骤然拔起,凌空美妙一旋,稳稳地落在了一家古旧店面门口,兴冲冲的跑了进去。
聂阳微微苦笑,也只好停下马蹄,耐心等待。
转眼云盼情便已跑了出来,手上拎着油纸裹好的一包东西,显然,又是什么零嘴甜食。
“好了,走吧。这些花的是你的银子,就算是你请的好了。”
她仅仅买了这么一包东西,便喜笑颜开一副春花初绽的模样,让聂阳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将来若是有人与她为敌,只要往零食里下毒接着全摆在她面前就是。
她恐怕宁愿毒死,也不会错过这种专哄娃儿用的玩意。
也不知道聂阳和慕容极到底谈了些什么,明明祁英死后正是孔雀郡中如意楼势力压力最大的时期,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了要往清风烟雨楼一行。
这次并非诱敌,而是真心实意要来。
明里的说辞是要接差不多已经恢复七八成的聂月儿前来帮忙,可至少云盼情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骗过去的笨蛋。
真要叫人回来,凭狼魂的传讯手段,不过是一封书信递到朗珲钱庄的事儿而已。
幸好聂阳也无意瞒她,出了孔雀郡,便将缘由大致告诉了她。
了解到聂阳与祁英一战最后骤然领悟的神妙变化竟然是脱胎自邢碎影之手,云盼情也不禁花容失色。
由此,聂阳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身世很可能也是仇恨纠葛的重要部分,而聂清漪已撒手人寰,仇家的知情人也在那山谷中被杀的干干净净。
而有可能得到些许蛛丝马迹的两个关键人物,此刻竟恰好都在清风烟雨楼。
一个自然是与聂清漪共同生活较久,很可能从姑姑那里听到过什么只言片语的聂月儿。
另一个,则是很早便以娃娃亲的形式被当作聂家儿媳寄养过很久的南宫家千金,南宫盼。
只不过,提到后者的名讳时,云盼情面上却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柔声道:“聂大哥,你若是想问些什么的话,怕是要叫你失望了。她……已经没办法告诉你任何事了。”
听到这话的聂阳却像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般,只是淡淡答道:“无妨。不论她是生是死,为了童年的旧情,我也该去看看她。毕竟,她也算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于是,快马奔驰了两天有余的二人,此刻已穿过了舟阴镇的青石板路,直奔向那峰浓翠山丘。
远远望去,一片碧海雨雾之中,已能隐隐看到古朴的竹楼一角。
但接近山脚,云盼情却改向西行,扬声道:“这边,这边!”
聂阳微皱眉头,问道:“不是在望舟山上么?”
云盼情摇了摇手,娇声喊道:“师父师伯是在那边没错。可咱们要先去这边。”
聂阳满心不解的调转马头跟在她马后骑进一条窄小石道,就听她在前面笑嘻嘻的说道:“稍微耽搁一下,就一下。我这么久没回来,总要先和师兄师姐们打个招呼,不然……不然他们可不会放过我。”
转眼间,就到了一处颇具规模的宅院。
古朴木门左右并无石狮镇宅,反而插了两把无鞘古剑,半刃入土。
门上匾额写着三个几欲破匾而出的大字,镇剑轩。
云盼情颇为怀念的看向那院落,微笑道:“这就是我们学剑的地方。”
聂阳还没接腔,耳中就听闻一阵细微衣袂带风之声,一个鹅黄衫子嫩绿绸裙的丰美少妇轻飘飘飞纵出来,水汪汪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紧接着飞身落在云盼情身前,笑盈盈的一把握住她双手,脆生生的喊道:“呀,盼情,你回来了!”
云盼情笑眯眯的扑进那美妇怀中,撒娇般道:“还是二师嫂疼我,第一个早早迎出来。”
那美妇啐了一口,在她额上一戳,笑道:“少来这套,我不过是听到马蹄声出来看看。前阵子可有不少人鬼鬼祟祟来捣乱,烦的你二师兄出去清理了整整一天。”
她说着,斜飞眼角向着聂阳瞥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让谁都能听到,道,“盼情,这是谁啊?我知道你一心学你那燕师姐,可也不用学到这份上吧?出江湖头一遭回来,就都带着男人?师父可是要伤心的。”
云盼情连连摇手,道:“可别对师伯乱讲,这……这不是师姐夫那种啦。”
那美妇笑吟吟的看着云盼情双颊红晕,悠然道:“怎么,那你想说,这不是那个你打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聂阳?”
她说罢转身正对聂阳,微微颔首,浅笑道,“聂公子,久仰。”
聂阳心中一惊,忙道:“不敢。敢问您是?”
那美妇还没开口,云盼情已经抢着道:“这是我二师嫂,杜枫,人又漂亮,剑法也好。厉害得很。”
杜枫一拍她肩,笑道:“去,少来笑话我。明知我在你师兄手下走不出三招,连尾针都叫他拔了,没得蜇人,厉害什么。”
聂阳微微一怔,才想到这人可能是五六年前小有名气的杀手“毒蜂”可那传闻中为杀目标不择手段的阴狠美人,实在和面前这带着暖人笑意的娇媚少妇扯不到一块,不过出言询问大为失礼,他也就不再多言。
云盼情似乎怕一个两个都如杜枫这样盯着聂阳看个不休,一进院门,便道:“聂大哥你在院子里随便逛逛,我去跟师兄师姐报个平安,过会儿就来找你。咱们再一起上山找月儿姐姐。”
杜枫一扬秀眉,笑道:“怎么,不怕跟着撞见你的志邈师兄么?他这些日子跑前顾后,守着那新风狼形影不离,都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打算改投那边也混个什么狼做做了。”
聂阳略一思索,道:“舍妹不大懂得人情世故,若有举止言谈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杜枫掩口娇笑,道:“这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没有你家妹子在这儿养伤,我那师弟可是一刻也不在楼里多待。就冲这个,她就是将整座山烧了,师父也绝不舍得说她半个字。”
听起来,聂月儿在这里倒算得上安然无恙,聂阳这才真正安下心来,微笑道:“盼情,你去吧。我到门口等你。”
一高一矮两抹倩影相依而去,以他耳力,远远还能听到杜枫真正压低了的调笑言语:“啧啧,盼情盼情,叫的好亲热。你这么带他回来,不怕师父揍他一顿么?”
揍……揍我一顿?
谢清风?
聂阳顿时觉得后背一紧,心想等云盼情出来,可要好好商量妥当才行。
这要被这当世第一剑客误会了什么,那可是大大不妙。
这宅院门面虽然看似不大,内里却重重门户,处处别有洞天。
他踱出门外回首望去,竟有种深不见底的错觉。
他绕到庄院向山一侧,本打算看看这里究竟有多大,却不料望到了一间草庐倚墙而建,正对一片池塘,几棵垂柳,周遭鲜花碧草延绵成片,也不知是何人所居。
他走近几步,仔细望去。
池塘引自山溪活水,池边铺着几块长条青石,一块石上,盘腿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静静的拿着一杆钓竿,望着水面微波上的小小浮标。
看年纪,这老人着实不轻,恐怕是谢家的什么前辈高人,聂阳不敢冒失,便打算悄声退开。
“远来是客,小兄弟,不来给老头子个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那老人微微侧头,微笑说道。
聂阳微一犹豫,笑道:“是怕惊扰了前辈雅兴。”
“不妨。”
老人挥袖在身边青石上拂了一拂,道,“过来坐。胆小的鱼儿,老头子不屑一钓。”
好像这世上还有胆大的鱼儿一般。
聂阳心知云盼情还要一时半刻才能出来,既然是清风烟雨楼的前辈高人,总不至于心怀叵测,便大步走去坐到了老者身畔,“小子聂阳,打扰了。”
老人白眉微扬,侧目望了他一眼,略带几分喜悦道:“云丫头回来了啊……人老了不中用,竟没听到。这丫头,又是先去巴结师兄师姐,也不记得先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少了她来揪上几揪,老头子的白胡子,都多的心烦了。”
他嘴里说着话,手腕突的一抖,水面下鱼线猛然一颤,哗啦一声,一条半臂长的鱼儿直挺挺飞了出来,噗通落进老人身边竹篓内。
看那肥鱼出水后一动不动,竟好似被从水下打飞出来便已毙命一般。
聂阳不便置评,只好道:“盼……云姑娘一定没忘,想来一会儿就来见您了吧。”
老人斜过目光,上下将他打量几遍,道:“丫头大概想亲自带你来见我的吧。你先晃了过来,倒也是机缘。”
老人目光中略带一丝怀念,缓缓道,“你可知老头子是谁?”
聂阳垂头避开他的目光,恭敬道:“晚辈不敢贸然揣测。还请前辈明示。”
他心里有了几个猜测,最可能的便是两位楼主的父亲谢君安,可江湖传闻谢君安自幼弃武从文,断然不可能有这老人方才内力雄浑的一手“钓技”另外几个名字则毫无根据可言,他自然不肯说出口来。
不料老人却说出了一个他绝没想到的姓氏。
“我是南宫盛,”
老人的唇角漾起了一丝笑意,很满意聂阳压抑不出的惊讶,“丫头应该跟你提起过,我那苦命的孙女吧?”
“南宫前辈。”
聂阳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甚至不知道自己叫的这么客套生分,是否失当。
毕竟,若是没有当年那场意外,安定下来后的聂清远接回南宫盼生活至今,他肯定也要叫这老人一声爷爷。
“我和聂家,还真是差了那么点缘分呐。”
南宫盛叹息般说了一句,手腕一沉,又是一条大鱼飞出水面。
难怪云盼情非要先来这边一趟,原来是存了让自己先见见南宫家人的心思。
如果南宫盼已不在人世,对两家之事,恐怕不会有人比这位老者更加清楚了。
只是……要如何问出口呢?
在心中斟酌措辞,聂阳一时也想不出怎么才能不嫌突兀。
南宫盛好似看出了聂阳心中犹豫,兀自开口道:“当年我初见你时,你才刚刚学会走路,时光荏苒,你已是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了。”
聂阳忙道:“前辈缪赞,愧不敢当。”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前辈,晚辈冒昧问一句,当年两家定下亲事,究竟是什么情形?小子年幼,很多事情实在是记不得了。”
南宫盛悠悠一叹,手腕一扬,将钓钩收了回来,聂阳这才看清那鱼线上拴的竟是一枚满是绿锈的铜钱而非鱼钩。
“我这孙女一生都与她母亲一样,正应了红颜薄命四字。”
南宫盛缓缓将鱼竿收好,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站起身子舒了个懒腰,缓缓道,“我知道的,都对云丫头讲过,我不知道的,盼儿也必定私下对云丫头说过。你有事情想问,问她更合适。”
他转身向那间茅草屋走去,道:“老头子中午烧鱼,你和云丫头记得过来尝尝鲜。”
我已是个老人,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我已不想再提。
这句话南宫盛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那苍老的双眼中流露的哀伤,已足以打消聂阳追问的念头。
也许,云盼情带他过来,也只是为了让这老人看看,看看他没能把握到的一段未来。
直到此刻,聂阳才真正对南宫家的事情有了一丝真切的感觉。
那个在回忆中仅剩下残破片段的女孩,由她的祖父宣告了真实。
作为世家旁系,聂家近五辈中就有三代与南宫家结亲,聂阳祖母聂老夫人,便是南宫家的庶出。
由此看来,同样出身不好的南宫盼,多半便是老夫人做主决定的婚事了。
原本以为这些事已经无迹可寻,不曾想,知道一切的那个人,竟一直就在身边。
盼情,你究竟还瞒着多少事?
聂阳怅然盯着池塘泛着微波的水面,一时心中有了几分失落。
“哎?你怎么自己先跑到这儿来了?老爷子呢?”
云盼情远远过来,笑盈盈的左右看了看,道,“你没碰上老爷子么?”
“南宫前辈的话,我已经见过了。”
“哦……”
看出聂阳神情有异,云盼情吐了吐舌尖,忙道,“那你在等我会儿,我去跟老爷子见个面。”
说罢,一溜烟奔进了茅屋之中。
“臭丫头,出去野了这么久,总算舍得回来了?”
聂阳在外听着老人话中压抑不住地激动,隐约明白,这寂寞的老人,分明已经把云盼情当作了孙女一般看待。
两人丝毫不似武林中人,拉拉杂杂的,净是在说些闲事。
到了最后,云盼情嘟囔着抱怨道:“老爷子,您怎么能拆丫头的台啊。人家又不是有心瞒着聂大哥,你这么一说,反倒成了我故意不告诉他一样。”
“啧,跟老头子这儿你还装什么傻。你明明就是故意不告诉他。你不就是气他想不起盼儿了么?他那时候才多大,还记得才是怪事吧?”
“别任性了,他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你要是真不想让他知道,也不会特意去找他了不是。”
云盼情似乎知道聂阳在外能听到他们的对话,略显委屈的说道:“老爷子,真不是丫头不想说,他想知道的事儿,丫头不清楚,丫头知道的事儿,他不关心。他现在,一门心思就剩下报仇雪恨了。”
南宫盛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接着低沉的笑了起来,缓缓道:“丫头,这就是江湖。别被那些什么行侠仗义的传说骗了,江湖人的动力,本就离不开利益、名声、权力和所谓的爱恨情仇。江湖就是人心,而人心,本就如此。更何况,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么?”
云盼情似乎叹了口气,接着故作精神的笑道:“是啊,要不丫头也不至于累死累活没得休息啊。一会儿去见小姐,丫头可要好好抱怨一番才成。”
“呵呵,去吧去吧,你不在的时候,盼儿一定非常寂寞了。别在老头子这边耽搁了,早点跟你师父师伯请安去吧。记得,过午过来喝老头子的鱼汤。”
“一定记得,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丫头还没顾上揪您的胡子呢。”
出了茅屋,云盼情瞥了聂阳一眼,二人此刻对视,神情都有了几分变化。
聂阳不知如何开口,反倒云盼情大大方方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聂大哥,明明耳朵那么好用听得清清楚楚,还站在这儿干嘛,咱们上山去见我师父师伯,中午回来喝鱼汤,怎么样?”
聂阳自然只有点头。
看来,云盼情并没有刻意隐瞒,她所知道的事情,可能真的与他报仇之事并无干系。
但现下情形已有不同,任何可能涉及他身世的蛛丝马迹,他都不愿放过。
等到合适的时机,也该好好的问问她了。
而且,他也有些想要知道,自己当年,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两匹好马,就留在了镇剑轩中,此后山道陡峭难行,也没有骑马的可能。
两人一路沿山拾阶而上,并不施展轻功,不时左右观望,更像是前来游山玩水的旅人。
到了山腰,树茂林深,原本还能隐约看到的竹楼一角此刻反而隐没无踪,石阶遍布青苔,无比滑溜,看来若没有几分轻身功夫,上山给这二位请安也要冒着摔跟头的风险。
云盼情倒是轻车熟路,在光滑石阶上不仅没放慢步子,反而一蹦三跳更加活泼,抬手折下一枝叫不出名的小花,在身前甩来甩去,与平时大有不同,到更加符合她那带着三分稚气的可爱面容。
聂阳可不如她那般熟练,只有小心稳住下盘,快步跟上,几次脚下一滑,都是靠轻身功夫迅速定住身形,尽管落在后面,还是忍不住面上一红。
到了一处岔路,云盼情突然停下步子,聂阳在后停的匆忙,险些一头撞上面前罩裙中丰盈初显的紧致臀尖。
她回头道:“聂大哥,你说,咱们是先去见我师父师伯,找你妹妹呢,还是先去看我家小姐?”
看来,这两者并不在同一条路上。
如果是早些时候,他定然是毫不犹豫要先去见了挂心已久的妹妹,但此刻,心中那种冲动却无疑指向了那个有缘无份的女子。
“咱们……先去看看她吧。”
云盼情听到这句话,脸上又绽放出了柔和的微笑,“好,这边。可小心些脚下。”
这次,她伸出了手,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小,很软,只有掌心隐约感觉到的硬茧残痕才能让他感觉到这是一只用剑的手。
但他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并没有一颗用剑的心。
也许正因如此,爱惜弟子的谢清风才不惜将自己的佩剑交给她,靠兵器之利弥补这不足。
绕过了几处没有石阶的山坡,趟开了一片灌木,二人骤然转入一处半山浅凹之中,一道小溪斜冲而下,将内凹的这片平坡割分为二,溪畔长满了野花野草,不似有人打理,一片纯然景象。
而就在这似无人迹可寻的天然草坡尽头,背倚陡峭崖壁,静静坐落着一座简陋土坟。
黄泥为丘,花草为环,一条青石竖立,两株桂树在旁。
聂阳心头莫名狂跳起来,他松开云盼情的手,快步走向那清冷孤坟。
那条青石墓碑,阳面则刻着清秀工整的七字“徒望聂门南宫氏”右下一行小字“孤魂一缕自立”“这……这字是她亲手写的?”
明明是疑惑,聂阳却仿佛心底本就已有了答案。
云盼情点了点头,“小姐一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早早写好了这些。她说,若不移坟迁土,这块墓碑,也就不必换了。”
口中说着,她碎步走到坟前,将怀中的油纸包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俯身跪下,叩了三个头,柔声道,“小姐,情儿回来看你了。”
聂阳轻轻抚着碑顶冰凉的石面,心中知道,聂家以亲眷之情待她,她却不能擅自以亲眷自居,说的移坟迁土,自然是指若是有朝一日聂家有人顾念往昔之情,追一个名分,将她接到聂家墓园安息,总算也不再是孤单一人。
如若不成,那便在这山明水秀之地,孤魂独守。
胸中一阵酸涩,回忆中那张秀美温婉的面容却如何也无法再次变得清晰,他垂下头,缓缓道:“等一切事了,若我还有命在,一定过来接你。将你忘了,是我不对,九泉之下见了面,我一定向你好好赔个不是。”
云盼情却并无太明显的伤心之情,反而微笑道:“聂大哥,小姐可希望你长命百岁来着,你说的这么不吉利,小姐听了可要难过。”
聂阳缓缓转过身来,席地而坐,仰首望着云盼情,轻声道:“盼情,你不急着去见二位楼主吧?”
云盼情摇了摇头,“不急,见了也是挨骂,何苦巴巴赶去。”
“那……你现下可愿对我讲一讲,你和她的事情?”
云盼情默然片刻,却道:“聂大哥,你打算给小姐换块什么墓碑呢?”
聂阳一愣,回身伸手抚着石碑上的字刻,道:“至少,我要去了这徒望二字。既是我来接她,下面也要换成‘无福愚夫聂阳敬立’。不知她会不会答允。”
云盼情微笑道:“想来小姐是不会反对的,我陪着她这么些年,都没听到她说过一个不字。”
由此拉开了话头,她不紧不慢的,既像是在讲述,又像是在回忆一样的说着。
“其实,我并不算是南宫家的丫头。当初把我买下的,是聂老夫人。那时聂家的噩耗刚刚传到,小姐一病不起,聂老夫人也大受打击,本想单买个手脚勤快方便使唤的下人,却可怜我父母双亡又年幼无依,若不管怕是要被卖入娼馆,才多付了十两银子将我赎下。我那时身子骨弱,年纪又小,与其说是买了个丫头,倒不如说是新添了个麻烦。”
“我记事虽早,终究年纪太幼,每日做的,也只是陪着小姐,逗她说些话,有时还要她反过来照顾我。那阵子我就记得一件事,小姐每天说得最多的,便是期望你们聂家兄妹的平安无事。一直到确切的讯息传来,说你们兄妹二人被影狼夫妇救下,并未出事,她总算才安下心来,身子也一天天见好。”
“聂老夫人过身后,我和小姐一道被接回了南宫家。小姐不仅是庶出,母亲还和南宫家的长辈闹得很不愉快,连带着,也害小姐受尽了白眼。那次回家,也依旧是住进了偏院的荒宅,只由我们两个自生自灭,相依为命。”
“我和小姐原本是打算干脆搬回聂家,守着聂家留下的宅院,等着你们回来。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赶上了南宫家分崩离析的那场动乱。我一个小丫头,不知道到底家主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诺大的一个家族,赫赫有名的一个武林世家,就那么一夜之间,散了。”
“老爷子为了小姐,破誓回了一趟南宫家,将我们接到了小姐母亲的娘家。算是安顿了下来。虽然顾忌老爷子武功高强,可那家人还是记恨夫人是因为小姐难产而死,尽管有吃有喝,我却知道,小姐不开心。没人的时候,便总是对我说,不如收拾东西,去杜先生家吧。”
“我那时还小,觉得只要跟着小姐,去哪里都可以。可她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去。她说,她怕害了你。小姐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煞星,她生下来就害死了母亲,周岁回到南宫世家,父亲为她与人拼斗一场,内伤不治。流转到聂家寄住,还不足年,悉心照看她的一个姨娘便抛下了不足周岁的儿子,投缳自缢,死的极为蹊跷。连尸首,都没能葬进聂家墓园。后来与你结了童亲,不过几年,就发生了……那次惨案。”
“本想在那家中勉强度日,怎知道天不遂人愿,家中一名父辈表亲忽染恶疾,四处投医无果,便把主意动到了冲喜头上。小姐那时才十岁过半,却被那年过二十的表哥选做了目标,要纳为第三房姬妾。于是,我俩只好偷偷逃了出来。”
“那之后半年多,发生的事情我都记不大清了,我染了重病,又恰赶上龙江洪灾,每日里吃的喝的,反倒要小姐伺候。我知道,小姐带着我,一定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付出了多少代价,可我后来问她,她从不肯对我说。她只说,那是我若是死了,她也不想活了。救我,其实就是救她自己。”
“天可怜见。我们两个就快要熬不过那年夏天的时候,总算是遇到了救星。老爷子苦苦寻找我们,也拉下了脸面求了所有能求到的帮手。找到我们的,就是我现在的大师兄。那之后,我们就到了清风烟雨楼。”
聂阳一直神情凝重,听着这二人遭遇,面色愈发紧绷,直到听到此处,才稍稍缓和。
“我师父师伯择徒极严,却因为欠下的人情债,而不得不收过几个徒弟。我便是其中之一。其实,本应该是小姐。只不过小姐生性淡泊,在南宫家时也未学过一招半式,便认我做了姐妹,将这机会转给了我。”
“练武苦的很,我那时受不住了,便去找小姐哭上一场,和她说会儿话,心里才能好受一些。可我……”
云盼情说到这里,才第一次顿了一顿,喉间竟有些哽咽,“我竟没发觉,小姐她……已经……已经无力回天了。她只是瞒着我,一直都瞒着我,没叫我知道。她……她在龙江沿岸的时候,为了救我……身子染了病,再没治好的机会了。”
“聂大哥,如果我一条命可以挽回这一切,我真宁愿最早我便已经死了。小姐她……小姐她嘴上虽然不说,可她心里难过,我都知道的。多少次她夜里做了噩梦,说的都是向聂家道歉的话,直说自己对不住你们,辱没了聂家门庭。”
云盼情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继续道:“那时我见过华前辈一面。老爷子费尽了心思,不惜颜面扫地向侄子哀求,才请动了这个医术过人的侄媳。那时我在门外偷听,只听到了个大概。华前辈似乎是用金针飞穴的法子,强行封住了小姐身上的恶疾,叫那些溃烂不至于蔓延太快。这么一来,总算是给小姐延出了五六年阳寿。”
“我想替小姐做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好,只求她能开心。她告诉我,她的命数已定,而我的人生才开始,她将她的命托给了我,从今以后,要我连她的份一并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的,她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可我知道,她还有心愿未了。她还记挂着以前的那个玩伴,本该是她夫君的人。”
“就是从那时起,我像疯了一样的练武,我想早些时日出师,赶去杜先生那里,早些请你过来,见上小姐一面,告诉她,你过的很好,这样,她也就可以安心了。”
云盼情垂首看向自己的掌心,苦笑道:“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赶上。”
“小姐去世前,我陪了她一天一夜。她一直在回忆从前的事情,回忆了很多。她说的事,都那么快乐,就像她只记得这些一样。而她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忍受的屈辱,都一个字也没有提。”
“小姐临终前,认认真真地托付了我一件事。便是要我帮你报仇。她说,她知道你的性子,若是没人劝着,必定会让仇恨毁掉,搭上自己的一生。念在一场未尽的夫妻之缘,她希望我能替她照看着你,不要成了仇恨的牺牲品。”
“后来,我听师兄说起你出江湖的消息,便开始托人打听。总算到了师伯准我出山的时候,就一路调查了过去。那时我才发现,你已经成了小姐所担心的样子。说实话,你和小董姐姐成亲的时候,我心里是有几分矛盾的。既为了被你忘却的小姐感到不忿,又为了你那更为人性的转变感到安心。所以我才决定,这些事,等到你到了小姐面前的时候,再说给你听。”
她轻轻吸了口气,眨了眨有些发红的大眼,轻声道:“这便是我和小姐的事。并没什么好听的,也没什么你想听的,是不是?”
聂阳并未答话,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墓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冰冷光滑的石面上抚摸着,也不知坟冢内的那一缕孤魂,此刻是否还一如曾经那般温柔关切的看着他。
似乎是并不想让满溢的情绪泄露在云盼情眼前,聂阳突然站起身,转过去面对着墓碑,双手撑着石碑低下了头。
只能隐隐看到双肩在微微颤抖。
默然片刻,他才转过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如常的平静,他清了清嗓子,柔声问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
云盼情微蹙秀眉,沉吟道:“她经常会说起你,可都是些没紧要的事。她说你自小就没有母亲关心,看了令人心疼。还说起过聂老夫人对你格外疼爱,原本那次搬家,要不是身体境况不佳,还想要把你留在身边不叫你养父母带走。呃……还有都是些与你幼时共处时留下的残碎印象。说不说,也都无关紧要。”
似乎是想起了南宫盼提过的聂阳幼年什么趣事,云盼情面上微微一红,低头微微一笑。
“看来……关于我的亲生父母,始终还是要从长辈身上问起了。”
同龄人那时侯都还是孩童,即便知道什么,也早在时光长河中洗沥殆尽,不可捕捉了。
还不如午饭时旁敲侧击的问问南宫盛,兴许能知道些什么。
“那,咱们走吧。也该去见我师父师伯了。”
云盼情抬眼看了看天色,轻声催促道,“你还有什么想对小姐说么?”
聂阳沉默片刻,一手抚摸着墓碑顶端,一手拉过云盼情的柔荑放在碑上,沉声道:“我……也许这么说会辜负你的美意,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盼情的使命,就到今天为止吧。父母血仇,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即使是我的妹妹,我也不打算让她插手。你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至于盼情,就让她带着你未尽的命数,替你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吧。”
云盼情有些吃惊的抬头望他,小声道:“聂大哥……你这是,嫌我碍你的事了么?”
应该是又念及了心中血仇,聂阳的神情又变的不可捉摸,他微微摇头,道:“你已帮了我很多。但有些事,不狠下心,终究不会有一个结果。我不想看你为了承诺下的事情难过,不如,就此卸掉这个包袱。”
他不等云盼情回答,便抢着道,“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今后若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到时你若还愿意,就再对我讲些她的事情吧。”
说罢,聂阳毅然转身,大步走向了来时的路。
云盼情微启樱唇,想要唤他,却终于还是没发出声,默默的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两步,又回首望了那墓碑一眼,喃喃低语道:“小姐,你放心,情儿不会叫你失望的。”
如此说着,她略带稚气的小脸上,渐渐浮现出坚毅的神情。
她伸手握住腰间清风古剑,不再停顿,轻飘飘的追了过去。
半山势缓之地,有一片茂密翠竹,石阶到此转为卵石小道,曲折蜿蜒引向竹林深处。
行入百丈有余,地势骤然平坦,沿着一片峭壁铺开,好似天神掣斧下凡,在这山间凿出一片开阔。
背倚几颗参天古松,两栋并肩座落于细竹围篱之中的清雅小楼蓦然落入眼帘,无牌无匾,篱笆之内还有几块农田,种着碧油油的青菜。
聂阳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两栋朴素无华的竹楼,突兀问道:“盼情,你方才提到过聂家有位投缳自缢的姨娘,你小姐有没有对你说过她的事?”
云盼情未想到他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思忖道:“没有,她只是略略提过一句,那时她还不记事,这事也是聂老夫人不时向她说起,才记在了心间。她到是说过,聂老夫人每每提起那个姨娘,便黯然神伤默默垂泪,想必,应该也是个亲眷才对。”
聂阳紧锁眉心,轻声道:“我在想,那个遗留下的一岁男童,是否就是我。”
云盼情啊哟一声掩住小口,语音微颤道:“那……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如此,那便怪了。邢碎影口口声声说为我报了杀母之仇,若我母亲是投缳自缢,要如何报仇?”
聂阳心思显然极乱,目光闪动愈发冰寒。
云盼情忙道:“聂大哥,那人的话能有几分可信,你若太过在意,又要着了他的道儿。你可千万别再被他牵住鼻子了。”
聂阳默然片刻,点头道:“嗯,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既然那位姨娘已经无从追查,这猜测也就毫无意义。咱们走吧。”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说了会儿话好消解心中的紧张,再向那小楼走去时,聂阳的面色显然平淡了许多。
楼外并非无人,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正挽起裤腿蹲在菜地之中,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云盼情扯了扯聂阳衣袖,低声道:“那是谢家四哥,一辈子除了练剑,就是种花种菜,师伯常说,若是他肯把研究锄头的劲头全用在剑法上,年轻一辈的剑客中起码也能排进前三。”
呃……原来谢家不是只有谢志渺一个怪人么?
谢四少爷手指捻着一茎黄花,看的极为专注,直到二人站到编扎的竹门之外,他才愣了一下,缓缓回头,接着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之色,高声道:“哟!小师妹,你回来了?”
这一声中气十足清亮悠长,不要说两栋小楼,怕是连后山的飞禽走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聂阳忍不住摸了摸下巴,看了看云盼情。
云盼情自然十分了解自家师兄,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推开竹门道:“四哥,我没给你带什么礼物,你可不许生气。”
“你这丫头哪次记得带礼物回来了。为这生气,哪里还气的完。”
一声娇笑,两抹纤细苗条的倩影并肩走了出来,均是花巾包头,端着竹编笸箩,袅袅婷婷走向谢四少爷。
竟是一对儿一模一样的双胞丽人。
云盼情嘿嘿一笑,道:“二位四嫂,你们忙着,我先进去请安了。”
谢家人丁单薄的态势,看来自谢清风之下,算是彻底终结了。
坐拥九凤的风流剑客,倒真是虎父无犬子。
“丫头,还磨蹭什么,老四那么大的嗓门,你再不快点,你师伯可要不高兴了。”
才进了左面小楼,便有个肌肤微黑高挑健美的妇人笑吟吟的提了句醒,匆匆一瞥便已能看出,年轻时必是个姿色非凡的美人,多半便是谢清风的妻妾之一。
果不其然,云盼情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道:“给七师娘请安,不知师伯人在何处?”
七师娘细细打量了聂阳几眼,笑眯眯的说道:“他在顶楼打坐,不过听了刚才老四那一嗓子,多半已经收功等你了。”
两人才走出两步,身后那妇人调笑道:“丫头,你学你燕师姐可真是学了个十足啊,头次出远门,就带回个俊俏小伙儿。”
想来这师娘平时也不是那么严守尊卑,云盼情立刻便娇嗔回道:“你们真是,当年燕师姐回来都不敢开她玩笑,现下便一股脑欺负到我头上了。”
“别斗嘴了,赶快上去吧。你师伯可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清清淡淡的柔美语声,出自一个娇小妇人之口,虽已年近中年,仍是清丽脱俗的江南水乡风韵。
云盼情不敢再耽搁,匆匆行礼道:“是,四师娘,盼情知道了。”
楼梯上到半截,还能听到后面七师娘带着笑意的抱怨:“四姐,你就让我多逗逗那丫头嘛。”
这看似清静的两栋小楼,看来竟容了不知多少人,聂阳也不禁有些吃惊。
仿佛察觉了聂阳心思,云盼情一边上楼,一边道:“这里没那么多人,你见的也差不多齐了。九个师娘轮流在山上留宿,其余的在山下监督弟子习武。我师父好静,那栋楼里只有固定的两位师姐轮流值守。谢家儿女可都不在山上,四哥只是离不开他那从小看大的菜地,一家子可是一早便被师父赶下山去了。”
她顿了一顿,低声道:“不过只有一个例外,谢志渺只要回来,这楼里就必定有他一间卧房。这是特例,其余人可羡慕不来。”
这么看,聂月儿住进楼中,也算是托了谢志渺的福。
这倒真值得大大感激一番,天下武林,怕是没有几处地方能比这楼中更加安全。
虽然挂念妹妹,但已到了这里,聂阳也不得不的优先上楼拜会主人。
在这里失了礼数,丢下的可是背负的影狼之名。
到了顶层,仅有一扇木门,云盼情抬手叩了三下,扬声道:“师伯。盼情回来了。”
屋内传来略带戏谑的宠溺话语,“你这丫头,来了也不头一个来看为师,亏我还把佩剑借你。”
云盼情笑道:“人家都还没去看师父,先跑来看您,这都没落了好啊。”
说着,推门走了进去。
聂阳微一犹豫,跟在了云盼情身后。
抬眼一望,屋内除了一个蒲团,并无任何多余之物,四壁光秃,连字画也没有半副,窗户仅有小小一扇,与其说是打坐场所,倒更像是面壁思过之地。
那唯一一个蒲团上并没人坐着,那必然是谢清风本人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站在唯一的窗前,正笑吟吟的打量着他们。
从江湖传闻推断,谢清风怎么也该有四十五岁往上,可看他容貌完全还是三十多岁男子的模样。
俊朗自不必言,能叫那么多红颜知己甘心分享,无论如何也要有副好皮囊。
令聂阳略感诧异的,却是从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丁点剑气。
聂阳也算见过几个剑术名家,加上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顾不可和燕逐雪,都隐隐透着一股宝剑出鞘般的锐气,稍具敏锐,便能察觉对方功力极为高深。
可面前的这位一代宗师,不管怎么仔细打量,都更像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风流公子,全然看不出身负武功。
身为此地主人,自然没有刻意隐藏武功装模作样的必要,可见他平时便是如此。
聂阳心念微动,略感讶然,心中猜测谢清风多半已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
神华内敛,收放自如。
“师伯,七师娘说你在打坐,可你怎么在窗边站着,偷懒么?”
云盼情依旧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想来和师伯平素便是这么说话。
谢清风摇了摇头,笑道:“天气太热,少了你这丫头扇风,为师坐不下去。”
他淡淡扫了聂阳一眼,收起玩笑口吻,道,“这是聂清远的儿子?”
聂阳立刻拱手道:“晚辈聂阳,拜见楼主。”
云盼情也道:“嗯,就是他。”
谢清风看了他两眼,道:“长的不算英俊,资质倒是不错,小杜这传人,找的倒也不错。”
他视线上下扫了一遍,又道,“不过一个大男人年纪轻轻,怎么看不出半点阳劲。是酒色无度淘虚了,还是被谁伤了阳维?”
聂阳不知如何答话,云盼情在谢清风身边答道:“师伯,他是自己断了阳脉。为了强练幽冥九转功不至走火入魔。”
本以为要被这前辈就此鄙夷,不料谢清风先是眉头微皱,紧接着哈哈一笑,赞道:“不错,有胆气。想达到常人不能及的境界,本就要敢走常人不敢走的路。”
他似乎对聂阳颇有几分兴趣,这次对着聂阳问道:“小杜也是用剑,聂家也是用剑,你的剑法呢?为何抛下转去学什么幽冥九转功。破冥老道的功夫,进境虽快,可后患无穷,他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弟子都想得和他一般天赋过人聪明绝顶,留下的武功稍出差池,就要大伤元气。这些你都不知道么?”
聂阳只有答道:“晚辈没有余暇求稳,也顾不得有什么后患,只求进境神速,快些将功力提高。”
谢清风抬手阻住想要开口的云盼情,淡淡道:“你若急着去杀一个武功比自己高的人,应该找你那狼魂同门南宫楼主,向他借七星门留下的暗杀之术才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既然已经不择手段,又何苦拘泥于武功进境。”
谢清风目光凛然,继续道:“你甘心自绝阳脉,来为幽冥九转功铺路保安,难道一门心思,仍只是为了报仇雪恨么?”
聂阳心神巨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谢清风语气此时却专为平缓,沉声道:“聂兄弟,我知道幽冥九转功一旦习得邪法,对男子可谓是天大的诱惑。你又有报仇为借口,就连身边人也不能说你什么。可既然我的徒儿铁了心要帮你到底,我总不能看她陪在一个心魔渐盛之人身边。”
他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不太情愿,但看了一眼云盼情,还是道,“你若有心修正,看在丫头费心费力的份上,我可以出手帮你,虽不能续上你的阳脉,但废去你体内的九转邪功,还不成问题。你可愿意?”
聂阳抬眼望去,云盼情并无吃惊之色,像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一说,甚至可能早就存了这心思,就算谢清风不提,她恐怕也会暗地求他帮忙。
心中微起怒气,聂阳双手抱拳,道:“不劳前辈大驾。你说晚辈私心也好,借口也罢,我既然已选了这条报仇的捷径,便不在乎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有机会杀掉那人,七星门的暗杀手段也好,带来心魔的九转邪功也好,我都愿意一试。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
云盼情面露失望之色,倒是谢清风早已料到一般,微微点头道:“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只盼你就算失魂发疯,也莫伤了我的徒儿。”
云盼情立刻接道:“师伯,聂大哥不会的。这些日子我一直看着,他心里,还是好的。”
谢清风也不反驳,只是淡淡道:“你将来总会明白,不是所有事,都是人心可以控制。”
他不愿再谈这些一样,转而道,“你师父一直很挂念你,咱们该去看她了。你中午必定又是和那老头子一起用饭,趁着这会儿,多陪陪她吧。”
云盼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撒娇般道:“我忙完之后,回来好好陪师父就是,师伯说的好像我这就一去不复返似的。”
谢清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聂阳,又看了一眼她,微笑道:“女大不中留。这话你燕师姐出嫁后,我就叫你二师娘写成字画,裱在卧房墙上了。”
云盼情双颊登时一红,扯着谢清风衣袖便是一顿摇晃,“你们都一样,不敢说燕师姐,就拿人家开玩笑。”
聂阳跟在后面,看着这对实际上的师徒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样子,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曾几何时,师父在的时候,他俩也这么没大没小的说笑过,比起姑姑那里反复提起的怨恨,辛苦枯燥的练功,反而因为师父的存在而成了快乐的时光。
究竟从何时起……这些记忆,都被他刻意匿藏了呢。
他微微摇了摇头,问道:“谢前辈,另一边是女子居处,晚辈是否不便随行?”
谢清风头也未回,摆了摆手,道:“哪来那许多麻烦规矩。你妹妹住在那边,连带着我那小子也整日守在姑姑楼中,你过去一并见了,省得麻烦。”
聂阳只有应了一声,继续跟在后面。
心中不觉有些忐忑,月儿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传闻谢烟雨因病卧床已久,喜好静养,若是待在一起,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吧?
才走到另一栋楼中,还未到楼梯口处,便听到楼上一个清脆的声音银铃般问道:“谢姑姑,你不是说他们马上就会过来吗?怎么还不见人啊?”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熟悉语声,聂阳顿时心中一宽。
但一想到还有噩耗要转达给妹妹,眉心不禁又紧锁在一起。
不论如何,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叹了口气,跟在云盼情身后,缓缓走了上去。
乳硬助性第六十七章
(一)但舟阴镇,却是丰州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至少,对武林中人几可称得上是如雷贯耳。
只因镇上最大的姓氏,是谢。
谢特的谢。
每次和西域门派对骂的时候,都会反复提到。
极为有名。
(二)与如意楼并称二楼的清风烟雨楼,便在镇南的望舟山上。
可作为构成的两方,却都对这个称号颇有微词。
二楼……感觉楼里人都很二一样。
(三)杜枫一扬秀眉,笑道:“怎么,不怕跟着撞见你的志邈师兄么?他这些日子跑前顾后,守着那新风狼形影不离,都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打算改投那边也混个什么狼做做了。”
“那他有新起个什么外号么?”
“有,叫什么哈士奇。”
(四)他嘴里说着话,手腕突的一抖,水面下鱼线猛然一颤,哗啦一声,一条半吨重的鲨鱼直挺挺飞了出来,噗通落进老人身边竹篓内。
……
“告诉特效组,我叫他们表现这老头子武功高,不是要把这老头子弄成氪星人。”
(五)他心里有了几个猜测,最可能的便是两位楼主的父亲谢君安,可江湖传闻谢君安自幼弃武从文,断然不可能有这老人方才内力雄浑的一手“钓技”另外几个名字则毫无根据可言,他自然不肯说出口来。
不料老人却说出了一个他绝没想到的姓氏。
“我姓操。”
“好吧……我确实想不到。”
(六)聂阳一愣,回身伸手抚着石碑上的字刻,道:“至少,我要去了这徒望二字。既是我来接她,下面也要换成‘M78星云聂阳敬立’。不知她会不会答允。”
“想来不会反对,那些特摄片,她也一直很爱看的。”
(七)本以为要被这前辈就此鄙夷,不料谢清风先是眉头微皱,紧接着哈哈一笑,赞道:“不错,有胆气。想达到常人不能及的境界,本就要敢走常人不敢走的路。”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扬声道:“我这里有双美特斯(哔——威,不走寻常路,你可一穿。”
“喂,植入广告要挨骂的。”
“不怕,我反正就出来跑一下龙套。等我主演,还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不说本子已经在构思了吗?”
“那有什么用,九个女主角,把候选的挨个潜规则完就后年去了吧。”
“有道理。”
“……”
“……喂喂,你们在做综艺节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