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用过早饭,天生坐着昨天送他来的那辆小轿车,同魏大勇和王明清一道来了军部。

军部大楼是六十年代常见的砂石水泥建筑,五层楼高,政委办公室同军长办公室都在视野最好的五楼,一个在西头,一个在东头,东风没有压倒西风,西风也没有压倒东风。

西头的政委办公室是一个套间,最外面是秘书王明清和魏大勇办公的地方,隔了一扇门,里面就是天生的办公室兼书桌兼会客室了,最里面还有一个屋子,摆着一张床,方便随时小憩一下。

天生刚上任第一天,人还没认识几个,自然也没什么具体工作,翻了翻桌上当天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以及被“革命到底派联合总司令部”也就是革联造反派“接管”的《新厦门日报》,总结下来无非就是国内军内市内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又扫除了以谁谁谁、谁谁谁和谁谁谁为代表的牛鬼蛇神,又号召大家向以谁谁谁、谁谁谁和谁谁谁为代表的同志们学习。

放下茶杯,天生倒是想起来点什么,忙喊王明清过来,“小王,你去干部部取些咱们军主要领导…还有他们家属的资料来,尽可能详细一些,不过要注意下影响。”

“是,我这就去。”

王明清戴了副细框眼镜,三十岁出头,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参军起就一直在天生手底下工作,配合已经非常默契,听懂了天生要让他低调一些的弦外之音。

“和尚,昨晚李军长的秘书请你们吃了什么好菜啊?”天生手头也没事,又和魏大勇扯起了淡。

早在那反反复复擦了好几遍配枪的魏大勇已经闲得发慌,忙学着政委和王秘书的样子泡了一杯茶,心想自己这少林弟子的养气功夫还需要向政委多学习学习。

此时听到天生找他瞎侃,兴致一下子涌了上来。

“政委,昨晚郑秘书和警卫员小吴请我和王秘书吃的海鲜,有鱼有虾有螃蟹,跟那年和您去青岛吃的差不太多,就是不咋顶饱。四个人喝了两瓶高粱酒,看他们两人的做派,我想那李军长应该是个直爽的汉子。”

魏大勇倒没忘从侧面战场收集些情报回来。

“你这花和尚,又喝酒吃肉。李军长的直爽我已经见识过了,昨晚大概喝了八两,把自己喝倒了。咱们刚调来这边,人生地不熟,可谓是孤军奋战,你平时帮我多留意一下周围。”

天生点点头肯定了和尚情报的准确性。

魏大勇挠了挠头:“嘿嘿,现在咱不是和尚了,是解放军战士,当然可以喝酒吃肉了。是,政委,您不说我心里也有数的。”

“嗯。我这儿有个地址,你先替我去看看。”天生掏出一张纸条,在笔记本上抄了一遍,撕了下来。

魏大勇看了眼地址,收好后便出发了。

与此同时,李云龙家中的二层小楼,独自一人坐在床边的冯楠拿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是一位中年军人的侧面照,他腰杆笔挺,风采儒雅,穿着仿苏军样式的礼服,肩章上的金色枝叶配了一颗金星。

令人称奇的是,这位将军的侧脸倒是与天生有六七分相像。

赵刚?赵刚是你吗?是你来看我了吗?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天生站在窗户边正向外眺望着,他看见了喧闹拥挤的操场、远处安静的营房还有那挂着红十字标志的军医院。

他的思绪飘到了一个人身上,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穿着白大褂的她又是怎样的动人?

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

就在这时,虚掩着的门响起来敲门声,天生听到了有点耳熟的声音,“请问马政委在办公室吗?我是政治部的鲁山。”

“是鲁副主任啊,快请进吧。”

天生记起了昨天在车站有一面之缘的军政治部副主任鲁山,可能是同类相斥,他不太喜欢这种心思很深的人。

只不过这位副主任远没有学会天生制作面具的本领。

跟着鲁山进来的还有六个人,年纪最大的不过和天生相近,其中两位女同志还要年轻许多。看着这阵仗,天生眯着眼睛笑了笑。

“同志们随便坐,咱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都不要客气。”天生摆摆手,示意鲁山不用帮忙,他自己来泡茶,并抓了一把花生放在沙发桌上。

鲁山有点秃头,中间的头发快掉光了,五十岁左右,脸上和肚子上都有不少脂肪,倒有点像龟田队长身边的胖翻译或者黄世仁身边的恶管家。

他带着大家围坐在了沙发和旁边的椅子上,先开口汇报道:“马政委好,这些都是军文工团负责的相关同志,这块工作目前是我在主抓。这不是要筹备庆祝建党建军建国的文艺宣传活动,今天就来找邓主任和马政委您汇报并请示下一步的工作。”

“请示谈不上,我刚来上任,对于之前的工作了解也不是很多,没有发言权嘛。大家先简单介绍一下吧。”天生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文工团团长,黄劲同志,二十多年的老文艺兵了。”

鲁山先介绍了右手的一人,国字脸四四方方,浓眉大眼颇显气概,论长相当个正团级干部真是屈才了。

“这是文工团的政委陈立新同志,话剧写得好,是咱们福州军区文艺战线有名的才子。剩下的同志们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

鲁山左手边的那位才子瘦瘦的,脑门倒是很大,看上去也有几番文人的风采。

“马政委好,我是文工团副团长,我叫袁晶。”

文静的声音来自文静的女人,三十多岁,面容娇小,齐耳的短发衬托出她的独立干练和知性贤淑,与天生昨天在李云龙家遇见的保姆倒是不分伯仲。

又先后认识了胖乎乎的话剧队队长洪声和一本正经的器乐队队长秦仁,天生自然将目光盯在了最后一名女同志上。

她应该不到三十,脸有点长,额头极宽,因此五官分布的极为巧妙,见过便让人印象深刻,然而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有一种顶高级的媚,说不清道不明却摄人心魄,媚中透露出纯,纯中结合着媚,像是挠在男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一样,与之相比,为天生吞过精的李星华简直单纯的可爱。

他想到了商纣王的苏妲己、周幽王的褒姒和唐明皇的杨太真,别说是君王了,恐怕最高领袖自此也会不早朝了。

令天生感到可惜的是,隐藏在绿色的军装下的胸部不是很大,应该和副团长的尺寸差不多,起码外表看上去是这样的。

“政委好,我是王鸥锦,目前是文工团歌舞队的队长,您叫我鸥锦就可以了。”王妲己的声音清脆得像黄鹂,不愧是出自歌舞队。

“大家我也都认识了,看得出你们都是优秀的部队文艺工作者,我本不应班门弄斧,但大家既然来了,我也提四点希望。”

在南京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干过小一年的天生对于文艺宣传工作显然并不陌生。

“第一,题材要新,要与时俱进。尽量编几出新戏,谱几首新曲,要能彰显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还要能凸显新中国建设取得的伟大成果,更要能体现我们军过硬的军事作风和良好的精神面貌。”

“第二,要贴近战士,贴近群众的生活。始终秉承着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创作不能关起门来,周总理曾经说过嘛:人民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我看创作中可以适当加入一些战士们家乡的风土人情,以求得更大的共鸣。另外还可以适当邀请驻地的文艺团体和老百姓参与,军民鱼水一家亲啊。”

“第三,要严把政治关,树立牢固的政治意识。从台前到幕后,这根弦始终要绷紧,出不得半点差错和马虎。鲁副主任审过后,邓主任还要审,如果我有时间,我也亲自来看一看审一审。”

“第四,时间紧、任务重,同志们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如果人手紧张或者需要什么人才,可从下级各单位、各基层部队临时抽调人员补充,需要协调的话,尽管来找我。另外,军部机关、通信站和军医院等单位年轻同志多,文化素养相对较高,也可征求他们的帮助。”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天生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随着天生一条条地讲着,鲁山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从晴转多云又转阴。

老政委孙泰安是个好脾气的人,资格老但工作能力较平庸,没什么野心,喜欢随遇而安,也不插手具体的工作。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次调整能将自己这个副字去掉,没想到却等来了一位比他还小四岁的马政委,还是从副师级的师政治部主任坐了直升飞机连升三级到了正军级的军政委。

昨天在车站见到了天生,他又对比了下自己的秃头和肚腩,这股无名火更旺盛了,晚上连他老婆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平时只有两分钟不到的他硬是折腾了五分钟,倒让她难得略微舒服了一次。

鲁山一大早就来到军部,想着趁天生初来乍到,束手束脚,摸不着方向,同时又心想坐直升机上来的未必有真本事,一个师政治部主任能有什么两下子,准备先来个下马威,把文工团这块地盘抓实了。

那些女兵的身子可是够青春够美好,比他的肥猪老婆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虽然他迟迟不敢玩真格的,但做个土皇帝饱饱眼福占占便宜臆想一下也是极好的,何况他还有一个计划正在酝酿着。

他连忙汇集了文工团所有的干部,还包括那个他看着就心痒屌馋的王鸥锦,准备让他们在新政委面前看着他逞威风,没想到天生这一套连消带打,倒让他筹划的一切成为了新政委身上的嫁衣。

他内心怒骂:他妈的,政委不应该全是草包吗?

之前那个什么狗屁孙泰安一谈工作不是只会打哈哈吗?

这个驴日的马天生坏了我的大事,我迟早要让他好看!

文工团的一行人神态也是各不相同,或振奋或沉思或迷茫或兼而有之,有两双美眸流转不停,始终注视着天生。

还是团长黄劲先开了口:“政委刚才提出的四条希望切实具体,具有重大的意义。文工团一定严格贯彻落实,回去后我们就开会认真学习讨论,把工作落实抓细,不辜负政委的期望,力争圆满完成今年的宣传任务。”

“黄团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期望,更是全军上下共同的期望,我在这里代表我个人、代表军党委提前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等着喝你们的庆功酒!”

天生为今天的会谈定下了最后的调子。

午睡了一会,天生醒来后看见王明清已经坐在了位置上,招呼了一声。

“政委,军里所有正师级及以上领导和相关家属的资料我给您带过来了,李军长和这个军政治部的鲁副主任有点意思。”

近朱者赤,王明清说话也学会了点到为止。

“好,辛苦了。房子住得还舒心吗?需要找几个勤务兵帮你一起收拾吗?电话装好了吗?没事多给小刘打打电话,别让人家心里不舒服。”

天生将一沓文件压在了桌上。

“您费心了,政治部的邓主任都安排得很好,没什么需要的了。我晚上回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王明清如实回答道。

天生皱了皱眉,茶水升腾出的雾气有些遮住了他,“这个人我昨天看不太清,你帮我多摸一下。”

“是,那我先出去了。”

天生先翻开的是李云龙的档案。

李云龙,57岁,1910年生,湖北红安人。

1927年参加黄麻起义后参军,长征时期就做到了团长,然后屡次犯错被降职,在团长的位置上四起四落十余年。

1944年与赵家峪妇救会主席杨秀芹同志结婚,杨秀芹同志后被日军杀害壮烈牺牲。

1948年淮海战役时被直接提升为师长,负伤期间与田雨同志结婚。

建国后出任第31军副军长,代替长期养病的军长主理军务,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后被任命为第31军军长至今。

众多人物中,天生还留意到一个叫赵刚的人,抗战时做过李云龙的独立团政委,他记得曾在内参上见过这个名字,“是去年总参自杀的那个政委?”

,又起笔在这个名字上打了一个圈。

扔下那么多副军级正师级不管,天生又忍不住先看起田雨的资料。

田雨,36岁,1931年生,江苏苏州人。

1948年于华野第二野战医院投身革命,1949年与李云龙同志结婚。

1951年- 1954年在中央军委技术部干部学校学习,后一直在第31军军医院工作,目前任普外科护士长。

后面还附了王明清找来的其他信息,一张新闻剪报上写着田墨轩及其妻子沈丹虹在反右运动中被定性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并送往北大荒的兴凯湖农场劳动改造,下面还留有王明清手书的简体字:田先生和沈女士应为李军长的岳父母。

除此之外另有一张1960年劳改人员死亡名单的电报,里面赫然写着田墨轩的名字。

“兴凯湖农场?怎么这么熟悉,我是在哪里听过吗?”天生踱着步子思索着。

天生忽然抓住了什么,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是总机的同志吗?我是新来的政委马天生,请帮我转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师部。”

1967年2月,在中苏关系持续紧张的情况下,为巩固边防、发展经济,中央下令在沈阳军区成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辖5个师,驻扎在黑龙江各地。

“同志你好,我找一下孙平师长啊。”听得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熟悉,四师师部的秘书忙接到了师长办公室。

“老连长啊,我是马天生,你现在不忙吧?”天生可一点询问的意思都没有。

“是你小子啊,军政委打来的电话,我能说忙吗?你小子可以啊,都混到正军级了,要是见了面,我是不是该向你敬礼啊?”

电话上的另一人也没什么正形。

“入伍时,你就是我的连长,就是以后我做了军委主席,你也还是我的老连长啊。”

“去去去,你做了军委主席,我岂不是要喊首长了。我早就说不升你小子的官,简直天理难容,南京军区的政治部都是干什么吃的。其实早就能升上去了,就是你太谦虚。你刚接手工作,千头万绪的,哪有时间跟我瞎扯淡,有什么事直说吧。可不能是来关心中苏局势的吧?”

孙平也是个爽快人。

“还是老连长懂我啊。是这样,我今天才知道一个非常好的战友,她的母亲沈丹虹被划成了右派,正在兴凯湖农场改造。她的父亲田墨轩也在这个农场,可是60年的时候去世了。我记得这个兴凯湖农场是不是你们四师的辖区啊?”

“兴凯湖农场是我们师的四十三团。”

电话中的声音又停顿了两秒,“沈丹虹、田墨轩,我想想,哦,是两个大知识分子啊,那个……田老是在我们这去世了。这么说,老人家也确实孤苦伶仃啊!”

“老连长,你也知道现在这形势,很多事情,做子女的反而不好出面啊。你帮我多照顾一下老人家,赶明我寄点东西过来,你帮我转交给她,你也别提我的名字,就说是她女儿的好朋友。”

“你的战友就是我的战友,天生,你放心吧,这件事情交给我了。”继承了东北人脾气的孙平拍起了胸脯。

上午在政委办公室看见脸都发绿了的鲁山后,袁晶心情顿时大好,随后文工团的几个主要负责人边吃午饭边召开了贯彻落实马政委重要指示精神的会议,她女人的第六感敏锐地察觉到,似乎黄劲团长和陈立新政委有一丝的不对劲。

会后,暂时无事的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军医院的三楼护士站,笑了笑向大家打了个招呼,“田护士长在吗?”

王鸥锦还从来没遇见过像天生这么年轻的军级干部,讲话还都在点子上,话不多却有分量,而不是像之前的孙政委或者是邓主任只搬空话套话。

她之前听到过一些八卦,好像这个新政委目前还是单身。

作为极漂亮的未婚女人,她本能上对这样厉害的男人有些犯怵,却又不受控般想要靠近,如同飞蛾,“那我今年是不是也要准备一支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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