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愿者上钩

绚烂朝霞,艳光倾天而下,凝碧的西湖水连绵不断,漾起一池光华。

温煦的晨曦,毫不吝啬的洒在靠岸的绣舫上,映照得白玉珠帘晶莹剔透,柔亮的光越发轻润动人。

素手纤纤,拨开奢华的珠光,司马晚晴微一迟疑,起步上岸。

湖边,一袭云纹黑裳,悠然垂钓。

玄黑,沉静凝重,那漫天的烟霞,满湖的光华,仿佛俱被这黑压得辉色顿敛。

风乍起时,他的衣发飘扬,渲染上璀璨的色泽,张扬的散发着狂狷慑人的霸气。

他的面容却隐在灰暗的影子中,让她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师兄何时到来?”她克制住内心的不安,微笑着走过去。和风中,她的浅笑如杨柳新芽,清雅怡人。

“昨夜你睡得很好,不想叫醒你。”

盛希贤貌似不在意的回答,让她一阵心惊肉跳。

原来昨夜不是梦,那微带凉意的手指,曾缠绵的掠过她的眉间;那温热的气息,曾撩拨起她的衣袖;甚至,那手还给她掖了掖被子。

她以为那是幻觉,却原来不是!

“昨天听说了最新消息,当然睡得好。”她无意涉及暧昧的话题,只想和他谈合作的事。

“其实,他最大的弱点是司马冰。”盛希贤扫了她一眼。如果是他复仇,他首先会从司马冰入手。“其次是岳中正。”

司马晚晴笑意顿收,“晚晴自会报仇,请师兄配合即可,不敢劳烦师兄多费心。”

语声冷若冬雪,更坚定无比。

冰儿是她最宝贵的人,岳叔叔待她亲如慈父,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们。

盛希贤敏锐的捕捉到她唇边一闪即逝的怒意,玩味的思索着。她,最大的弱点,也是司马冰!

“我不会连累无辜的人。”司马晚晴好像在告诉他,也象在说给自己听。她不会为复仇不择手段,更不会失去理智和原则。

“如画也是无辜的,你还不是送她去。”

盛希贤略带讽刺的说。

如果她真的不想连累别人,就根本不会和他合作。

在她眼中,他和她始终是互相利用,没有感情,所以她不在乎圣武宫人的付出和牺牲吧。

她怔了一怔,“她不会有事。”

盛希贤听她如此肯定的回答,莫名的不快自心底升起。

她肯定的,是段喻寒对她的爱吗?

爱到对相似的人也不忍伤害?

这个女子,利用段喻寒的爱,作为报仇保存实力最大的砝码。

谁说她善良?

只怕爱她的人,在这场复仇斗争中,都会被她逼得心碎神伤,还心甘情愿!

“这半个月,她在那边过得不错。他虽然没给她太大的荣华富贵,也没有为难她。就是时常要她跟在旁边,做点磨墨、斟茶的事。”

她的语调不知不觉降低,神思有些游离。

想象中,段喻寒和如画在一起的情形,是否和谐快乐?

他心中最渴望的,也是她心中最渴望的。

所以她肯定,他会留下如画。

因为她的十四岁,是彼此生命中最纯洁灿烂的日子。

“听说,他下令再也不要送人去牧场。”

“这是好事,至少说明如画已经让他很满意。”

她不假思索的说,转眼瞥到盛希贤眼中的嘲弄,心中一凝。

他想说的是,段喻寒很可能会移情于如画?

司马晚晴定了定神,“我的目的,是如画成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在乎,既然要报仇,还会在乎段喻寒是否一直爱她吗?

盛希贤饱含深意的笑了,“我告诉过如画,要讨他的欢心。所以,就算要她献出身体,她也会毫不犹豫。”

他要借这话刺醒她。

报仇,就绝不要再留恋那个人。

段喻寒,除了是她的仇人,什么都不是。

“我相信如画,她会成功。”

司马晚晴莞尔一笑,脸上的肌肉却控制不住的有些僵硬。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能接受段喻寒和别的女子过于亲密?

她暗自嘲笑自己的痴傻。

“听说,他不让如画踏入共雨小筑半步。”她的勉强,落在他眼中,不快之意愈来愈浓。他故意说得慢条斯理,只想再试探她对段喻寒的心意。

司马晚晴没有他想象中的喜悦,只是自然的答着,“他还要查证。”

她一早猜到,除了她派去的人,盛希贤必定还派人潜伏在烈云牧场,向他报告最新消息,果然不错。

牧场的事,他比她知道的还要详尽些。

她的话很简单,却恰恰是事实。这几天,烈云牧场确实在追查如画的来历。这事,底下人还不曾向她汇报呢。

盛希贤看她平静自若的模样,竟不由叹了口气。

这世间,最了解段喻寒的人,莫过于她。

和她同盟,在他,是正确的决策。

只是,他要的不止是半个烈云牧场,他还想要她的真心。

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过贪心?

“假以时日,他会更亲近如画,到时候,第一步就成功了。”

她纯净的双眸,并无丝毫暴戾之气。

即便是暗地里算计别人,这种不光明正大的事,由她来做,居然也给人大义凛然的感觉。

“第二步,要做什么?”她的复仇计划,盛希贤已不想打乱。

司马晚晴恬静的笑,风致嫣然,东升旭日的明亮仿佛也为之黯淡,“让他离开牧场,到杭州来。”

只要段喻寒离开烈云牧场,对付起来就会容易许多。

她的美让盛希贤有些目眩神移。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好好收藏起来。可她,爱也好,恨也好,心心念念的只有段喻寒吧。

“杭州他未必会来,苏州还有点吸引力。”

盛希贤淡淡的答了一句。

苏州?

司马晚晴最先想到的是裴慕白。

江南裴家的倚天山庄就在苏州,只可惜,九年前所有的房屋花木皆被烧毁。

据闻,裴慕白重建倚天山庄即将竣工,到时大宴宾客,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十之八九都会前去道贺。

段喻寒,是否对裴慕白还有敌意?

是否想从裴慕白身上得知她的下落?

怎样都没关系,司马晚晴摸出怀中的白泥随手把玩着。

杭州,段喻寒娘亲的长眠之地,西湖旁的云来居更是孕育司马冰的地方,他这么重感情的人,一定会再来杭州。

只是这些,她没必要告诉盛希贤。

纤长如玉的手指,揉、捏、团、搓、接。

很有趣,自从盛希贤教了她易容术,她每天早上除了在自己脸上涂涂捏捏,也喜欢上随意塑造白泥的感觉。

她的手法,越来越精炼纯熟,即使是在沉思中,随手捏过,那团白泥也会很快有了雏形。

只是,每次都尚未完全成型,她就压扁揉圆,重新来过。

她的手,灵活无比,却如着了魔一般,塑造出来的永远是一个模样,俊逸脱俗的轮廓,孤傲倔强的姿态,那刻骨铭心的人呼之欲出。

司马晚晴低下头,痴痴的瞧着手中的他,却蓦地用力,将泥再次压扁揉圆。

她不要他,她要冰儿,她想捏出一个小小的冰儿。

可是,她不知道,她最爱的孩子现在究竟什么模样。

记忆中,冰儿总是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时常挥舞着小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玉镯、蝴蝶结,抓住一切可以玩耍的东西,然后开心的笑,笑累了就乖巧的睡。

段喻寒来杭州,会带冰儿一起来吧。

盛希贤见她默然,也不再说话,依然垂钓湖边。或许此刻,能不能钓到鱼对他来说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享受钓鱼的心境和过程。

千里之外的同一时刻,段喻寒正在牧场的马厩里,亲自给雪玉骢洗刷皮毛,时而亲昵的拍拍它的头,时而示意它活动一下腿脚。

司马晚晴最爱的马,昂然而立,十分配合,安然享受着主人的爱抚。

远处的红衣女孩看着一人一马相得相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公子,不知如画的外婆几时能来?”她焦急的问。

“你外婆三日前已病故。”段喻寒简单的告诉她事实。

江如画的眼圈顿时红了,“如画从今以后,就是个孤儿,再也无家可归?”

她泫然欲泣的脸,恍惚间和许多日子前晚晴的脸依稀重合。

那时,晚晴得知二哥的死讯,也是如此伤心难过。

刹那间有点迷惑,不可捉摸的情愫在段喻寒的胸臆间流动辗转,他几乎要伸手揽过她的肩。

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晚晴的思念和渴望已渐渐要遮蔽他的理智。

但他终究克制了这冲动,淡淡的说了一句,“你可以待在牧场。”

他的言外之意是,她可以把牧场当成她的家?

她有点惊愕的望着他,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得到他的许诺。

段喻寒不再看她,依旧专心的和雪玉骢逗乐。江如画怔怔的站在那里,看他清雅绝伦的侧影,竟不知不觉有些痴了。

“主上,”匆匆而来的封三似是有事禀告,见了一旁的女孩,欲言又止。

江如画乖巧的告辞,封三这才继续,“依主上吩咐,长安分号已派人查明,传书过来。”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江如画,年十四,长安西郊江家村人氏。父江平,江家村教书为生,母廖氏。去年九月,长安西郊霍乱肆虐,江家村所有人等均病故。江如画因寄居八十里外的廖家村外婆家,得以幸存。父母亡故后,与外婆相依为命,因外婆病重,自愿卖身二十两,给外婆治病。上个月初一,被胡执事手下发现,训导数日,才送到牧场。另,查长安西郊户籍簿中,确有江如画其人。”

目光迅速扫了一遍,段喻寒放下手中的毛刷,唇角渐渐弯成优美的弧线。

如他所料,江如画的身世来历很清白。

霍乱,所以父母双亡。

外婆病重,所以卖身,被买到牧场。

而如画口中唯一的亲人,也在赶来牧场的路上病故。

一切都很自然很完美,世间的天灾人祸,本就造就了许多孤儿。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江如画,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人间!死无对证!不折不扣的孤儿,是最容易隐藏身份的安排啊!

或许,世上真有江如画其人,只是那人未必是今日在牧场的这个吧。

烈云牧场的江如画,喜欢用茉莉花香的发油,喜欢骑马,喜欢穿艳红如火的衣衫,不喜欢衣服熏香……

天下间,有人和晚晴的容貌九成九相似已属十分难得,这人居然还和晚晴有许多相同的习惯和爱好。

这是自然的天意,还是刻意的人为?

从第一眼看到她,他就不曾相信,不相信上天会对自己如此厚爱,制造这样的奇迹。

可明明感到她有接近自己的企图,还是为了那“神似”,破天荒的留下她。

这份神似,总让他有些疑惑。

牧场中人见了如画的模样,有许多传言,甚至说她是山间狐狸精变化而成,来吸人精元,取人性命的。

这种神怪之谈,他素来不信。

他只是疑惑,是谁培养出一个神似晚晴的人。

江如画,是胡天的人发现并送来的,这让他很疑心。

她是胡天刻意教出来的?

胡天也是晚晴的仇人,当年更曾用玄冰之毒害得晚晴险些丧命。

胡天的心思,应该是主上彻底忘了晚晴,有了新欢,晚晴永远不回来,他才能安心自在的好好享受生活吧。

可是,这半个月来,对江如画观察得越多、越细,他心中就越否定对胡天的猜测。

如画照镜子时,会和晚晴一样随意瞥几眼就算完事;如画倔强不服输时,会和晚晴一样轻咬下唇;如画害怕时,会和晚晴一样直视对方,决不退缩,只有长睫轻颤,泄漏内心的恐惧。

晚晴习惯的这些小动作,不是胡天能熟知牢记的。那么是谁?如画是谁调教出来的?

或许,这世上,只有三人能重现十四岁的晚晴——他,舅舅,和晚晴自己。

他和舅舅自然不会这么做,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是晚晴。

一念及此,段喻寒忍不住抚弄着雪玉骢的背,好像借此能感受到司马晚晴昔日纵情驰骋时的体温。

如果这女孩真是晚晴一手安排的,他会十分高兴。这样,至少找晚晴有了些线索。

只是,他不得不谨慎从事,还要证实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有太多的人觊觎烈云牧场的财富权势,想走近他身边的人实在太多。

“她没有和牧场任何人有过异常接触,除了那夜意图出牧场,夜间不曾有异动。依属下之见,应该没问题。”

封三以为主上对江如画身世的调查,是意图纳宠的前兆。

在他,也希望司马晚晴彻底从段喻寒心头消失啊。

段喻寒不置可否的笑了,看来江如画唯一的目的,就是接近自己。晚晴要报复,尽管来吧,他已经等她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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