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榻上枯槁如木的妖妇,潜真猛地后退一大步。
昏黄的灯光下,她竟显得有些凄凉。
“妖妇!”潜真语气愤愤,嘴唇却颤抖着,泪流满面。
虽然这六年被她折磨鞭打,无数次被关进黑屋子里。
但她确实是自己的依靠。
潜真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巴掌,既恨自己不长记性不舍得她,又恨自己竟然这么残忍地杀了她。
“是你要害我,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他颤巍巍伸出手,想摸一摸那张如木如灰的丑脸。
她明明那么美……
愣神间,手中的一件物事掉在地上。
清脆的碰撞声让他清醒过来。
俯身捡起那物,温润的触感自手中传来。
黄玉质地上凝着粒粒血珠,方方正正一块玉牌,上书一篆文“吕”字。
“这是?”
那“吕”字仿佛活了过来,将他心神吸入其中。
原本昏黄的斗室蓦地消失,无垠星空,宇宙洪荒四面八方而来。
“啊!”
潜真头痛欲裂,再也坚持不住,玉牌滑落于地。
他抱着脑袋瘫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
原本就满是泪水的脸上此刻涕泗横流。
颤颤巍巍的唇间费尽力气才吐出两个字。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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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吱呀呻吟,开启又闭合。
一双草鞋踏出,在门前静静立着。
潜真穿着有些破旧的粗麻道服,一手负后,眯眼望着远天。
天原一色,满眼皆赤。
夕阳西下,映照得这座山顶小庙如落了满院红霞。
他愣愣地望着远天,目光散漫并无焦点。
想要迈步而去,却又总觉得丢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真的死了吗?
这些年虽然受尽苛打,但吃穿从不缺乏。
偶尔生病,也是她照顾自己,虽然每次痊愈总少不了一顿毒打。
她死之前,潜真真的恨她。
恨她虐待自己,恨她偏心无猜,恨她轻浮浪荡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恨她辱骂娘亲。
我恨她。
潜真郑重地告诫自己。
不能再想她了,从今以后,无论是她的来历,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她怎么突然受了伤,都不能再想了。
可是,越是故意克制,他就越疑惑,越想一探究竟。
“哼!”
一声细细的娇哼传来,总算打断了那纷繁的想法。
青石板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那里。
正好缩在了夕照之外,阴冷之中。
宽宽的院子,小小的身影。
显得那么孤独。
说不上为什么,对于这个一直欺负自己的师妹,潜真此刻却丝毫恨不起来,更不舍得讨厌。
斟酌良久后,终究还是吐出了一句硬得生疼的话。
“她死了。”
那小小的身影惊得颤抖了一下,衣袖飞快在脸上挥了挥。
她转过身来,娇秀的小脸已经没有半分可怜,横眉立目地瞪着潜真。
“是不是你害死了她,我听见你大叫了一声!”
说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她丢了过来。
没等潜真反应,石块便砸在了腿上。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石头碎成了粉末。
潜真惊讶地撩起下摆,端详自己的腿。
破风声来,又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的额角。
砸得他跌坐于地,温热的鲜血流了下来。
“无猜!她已经死了,你别以为我现在不敢打你!”
怒气冲冲的潜真抓起那块石头,举手欲扔,却见无猜泫然欲泣。
时光好似停了一瞬。
“臭潜真,我讨厌你!”
无猜小跑着离开了院子。
潜真有气无力地丢下石块,从怀里拿出那枚玉牌。
“刚才是你替我挡了石头吗?怎么后来又没用了呢?”
铛——
前殿的客钟忽然响了起来。
潜真心头一紧,急忙站了起来。
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
虽然满腹疑虑,仍硬着头皮步向前院。
取下红漆斑驳的门栓,呀呀响动中,推开了大门。
门外一风尘仆仆的小道士立着,背了一个包袱,手中提着一口宝剑。
见到开门的潜真,小道士眼睛一亮,微笑着打了个稽首。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明允,见过道友。”
从包袱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了犹疑的潜真。
“在下潜真,师兄有礼。”
拆开信件,是清宁观观主来的一封信。
抬头几个字便将潜真惊出一身冷汗。
全阳!
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全阳!
要么是她鸠占鹊巢六七年,那全阳早就化成白骨。
要么就是眼前人心怀不轨,过来探听虚实。
毕竟,自己那个所谓的“姨”,向来神神秘秘。
这次更是突然重伤而死。
潜真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收起信件,一摆手道:“师兄远来是客,请。”
明允呼出口气,大步迈进院子。
“可算是到了,我从清宁观走到这里,足足用了一个月!可走死我了。”
“师兄辛苦。”潜真警惕地左右张望,确信门外没有其他人才栓上了大门。
“哦,师父这次可是嘱托我务必向全阳师叔请安的。师叔他老人家可安好?”
“师父老人家身体康健。”
潜真不动神色地观察着明允的脸色。
“哦,那快请师弟带我去请安。”
“师父最近刚刚闭关,师兄来得不凑巧了。”
明允面露失望,叹口气道:“那就只好等他老人家出关了。”
潜真将明允请进客室奉茶,二人谈天说地,表面上看起来相见恨晚。
不知这明允是精明得滴水不漏,还是确实没有问题,潜真旁敲侧击良久仍然没有看出半点漏洞。
月上东天,星垂阔野。
两人侃得口干舌燥,此时俱都沉默下来,唯有啜饮茶水的声音不时响起。
或许都在为下一次交锋蓄势。
潜真手指敲打着膝盖,琢磨着怎么无声无息地弄死这不速之客。
无论是哪种情况,此人都不能留。
道门门规森严,势力极大。
即使这小子真是来探望那全阳老道的,也不能放他回去。
只是做掉他之后得想个妥善法子,将祸水引开才行。
察觉到明允正在端详自己,潜真端起茶杯示意他喝茶。
两人虚伪微笑,貌似各怀鬼胎。
茶室屋门哐当大开,夜风挟着浓浓草木气息涌入,吹乱了二人的鬓发。
一道娇俏身影大摇大摆地闯入,清脆地娇声响起。
“潜真,我饿了,你去给我做馍吃!”
潜真心头猛跳,暗叫糟糕。
无猜这死妮子!
要知道,无论佛道,都讲究过午不食。
然而,自无猜进屋后,明允的眼睛就定在了她秀美的小脸上,似是并未察觉异样。
潜真眼睛一眯,不动声色道:“明允师兄,那红松崖的路不好走吧?”
明允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红松崖?你是说那有三棵红色树干的松树吗?那儿确实不好走啊!”
无猜此时也没有闹着吃饭,低着头坐在了潜真身侧。
兴许是感觉到明允色眯眯的目光,将自己藏在了潜真身影之后,悄悄地抓住了他一只袖子。
“他是谁?”
声音如蚊蚋。
明允忽然站起,提剑来到二人身前。
“这位师妹,小道明允有礼了。”
无猜并不理他,眼神中充满防备和敌意。
明允看到无猜抓着潜真的袖子,对潜真道:“真羡慕你们师兄妹的感情好。要不然,我明日就向师父去信,自请留在这里,和二位做个伴。”
他盯着潜真的眼睛。
潜真也盯着他的眼睛。
“师兄不妨试试,就怕,师父留不得你。”
“哼,谁需要你作伴,你哪来的滚哪去,我们不欢迎你!”无猜怒气冲冲地吼道。
明允似乎没有听到无猜的话,顾左右而言他:“师弟师妹,今夜月明星稀,我来舞剑助兴!”
呛地抽出一截清亮亮的剑身,反射出的剑光映得潜真闭上了眼睛。
明允的剑却没有再抽出来。
他深藏眼底的狠辣与得意换做了惊色浮出眼眸。
原来是潜真闭眼的同时,伸手轻巧地按在了剑柄上。
剑无法出鞘分毫。
明允面色渐渐通红,气息也紊乱了。
潜真睁开眼睛,手上一送,那剑回到鞘中。
“师兄,兵者为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无猜紧紧握住了潜真的手,她面现得意,拉着潜真站了起来。
“谁稀罕看你的臭剑,潜真,我们去睡觉!”
潜真微微欠身:“师兄见谅,庙小地狭,还请在这茶室将就将就。”
“好说好说。”
两人走远之后,明允才恨声道:“小婊子,等我杀了那臭小子,看不将你肏得哭爹喊娘,屎尿齐流!”
潜真牵着无猜的手快步从前院走入后院,挂上门栓才稍稍松了口气。
其实他知道,这门栓栓不住外面的不速之客。
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
手中忽然一空,一个巴掌便打到脸上。
打得潜真愣了下神,茫然地望着面色通红的无猜。
她不敢看潜真的眼睛,目光游移:“谁……谁让你抓着我手不放的?不要脸!”
转身跑向了自己的屋子,背影有些一瘸一拐的。
潜真摸了摸火辣辣的脸,手心微微的少女体香若有似无,心间有些异样。
今天的臭丫头,不太对劲啊。
打得有些轻,不会是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