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包房里又待了一会儿,等李秀玲缓过劲儿来,简单收拾一下才穿了衣服下楼,然后一齐去卫生间打理。
此事在之后好几天成了张晓芬调侃她的笑柄。
其实她也没资格笑话李秀玲,当初刚接大活儿的时候,张晓芬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
卖身的女人,终归要渐渐适应,才能学会如何自保。
当天李秀玲没再接大活儿,她还做不到主动勾引男人交易。
恰好也没有男人主动问她。
倒是有个老头出价十五,让她在墙边用手给撸了一发。
这事儿她轻车熟路,只是手里不再是那条年轻气盛的鸡巴。
老头半软不硬的坚持了几分钟就败下阵来,算上之前和张晓芬的合作,这一天光此项收入她就纯赚六十五。
男人后来给的那二十块,张晓芬倒是也要分给她,但她说什么也没要,张晓芬也就乐得装了自己腰包。
她现在住的房子离这边太远,正好房租也到了期,昨天上午刚在舞厅附近找到个合适的,明天就要搬过来。
这事得感谢小娟,她自己也租在那片儿,房子虽然旧了些,毕竟租金不贵。
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向红很是有些坐立不安。
自从那天上午俩人放纵之后,老赵就一直没出现在公园她俩约好的位置,打家里电话,也没有人接。
她和公园其他人又不熟,没处打听。
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门弄个清楚。
照例买了点水果,装在塑料袋里拎着,周向红顺着楼梯往上走。
老旧发黄的楼梯间墙面上东一道西一道,不知被谁家孩子用彩色粉笔和煤灰之类的东西画了些涂鸦。
她记得有些角落里是堆了些杂物的,这次来倒一点也看不见了,只剩下那些角落的地面和墙面上还留有一些放过东西的痕迹。
她敲门,里面寂静无声。
她又敲了几下,确定没人在家,只好慢慢转身低头下楼。
刚走下七八级台阶,还没到转折的地方,身后忽然“吱呀”一声。
周向红回头看去,却是老赵家对门,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太太从门缝探头往外看。
“你找谁?”
老太太慢声慢气的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哦,大姐,我找老赵家。”
周向红连忙转身又上了几级台阶,微笑着问:“就你家对门。你这几天看着他没?他是不是好几天都不在家了?”
“这家的老赵头啊!”
老太太瞪着眼睛朝对门指了指:“你是他什么人呐?”
周向红被她有些骇人的目光和语气吓了一跳,稳了稳神回答:“呃……我是……他……以前单位的同事。”
“哦,那你是不知道啊!没啦,人都走了……有一个礼拜啦!”
“什……什么?上哪去了?”
周向红疑惑的问,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人没啦!好像是得的什么急病!也不啥事跟他儿子吵吵①起来了,突然就不行了……”
老太太特意大声了些,又摇了摇头:“哎……可惜了,挺好个人……说是都没来得及抢救……”
晴空白日,平地一声炸雷。
周向红只觉得脚下一软,左手下意识的把住扶手才勉强支撑着没摔倒,右手拎着的塑料袋落在地上,几个橘子顺着楼梯骨碌碌的滚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艰难的发出声儿来:“大姐……这……这事儿可……不好开玩笑啊……他……我上个礼拜还看着他来着……”
“嗐,这事儿我开什么玩笑!……对对,就是上个礼拜的事儿……他儿子上他家来,正说着话突然就不行了……谁能想到哇,那天上午的时候我在家,还听着他搁家里闹腾……哎呀……”
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又隔着镜片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向红。
后者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失魂落魄的倚着楼梯扶手,全身上下一个劲儿的抖。
整个世界像是被谁按下了静音键,充斥着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
只有这一种声音。
周向红完全没听到老太太后面和她说的话。
她目光涣散着,缓慢转身,撑着楼梯机械的下楼。
“大妹子!你没事儿吧?哎,这怎么了这是……”
老太太喊了两声,看着她走过拐角,这才嘟嘟囔囔的关了门。
过一会儿等周向红彻底下了楼,又开门出来,捡起塑料袋把橘子都装好了拎回家去:“哎呀,这么浪费呢,这都挺贵的……”
直到在楼下看见几个扎堆唠嗑的老太太,周向红才从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几步跨过去,一把拉住离她最近的那人,眼神直勾勾的,把老太太们吓了一跳:“哎这怎么……大妹子你干啥?”
“大姐!三、三楼那个……就就就那个窗户口的!老赵!老赵你认识不?”
周向红狂乱的挥着手往上指,喊出来的话都走了音。
老太太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噢噢,你说那家老赵头啊?大妹子你先松手,先松手,妈呀你咋这么大劲儿呢!”
周向红触电一般撒了手,眼泪已经涌泉般淌了出来:“对,就那个老赵,大姐你认识不?你们都认识不?啊?他人呢?!”
几个老太太七嘴八舌的回答了周向红的问题,和楼上老太太说的几乎如出一辙。
时间算来正是周向红和老赵分别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老赵儿子到他家,不知道什么事爷俩拌了嘴,结果老赵说着话呢突然就不行了,他儿子用座机打了12 0,但听说人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周向红的耳朵重新被人按了静音键,泪水也模糊了她的双眼。
还没等对方说完,她就跌跌撞撞的走开了。
几个老太太惊魂未定的看着她的背影,纷纷猜测着此人的身份。
“哎我听老刘太太说啊,那天上午老赵好像和个女的在家整那事儿,动静老大了,隔着墙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说是不是就她……”
“真的假的啊……那老赵头六十多了吧?……”
“这事儿老刘太太不能瞎说!她说折腾了挺长时间,完事儿不大会儿工夫12 0就来了……前后没差上一小时。”
“哎哎……”一个老太太压低了嗓音:“这么说的话,你说老赵是不是……马上风了?……”
“别瞎说!马上风人都说是当时就得犯病!往外抬人的时候我看着了,家里就他儿子在。”
“那是整完就走了呗……没让他儿子堵着……”
“都说他爷俩那天吵吵起来了,没堵着吵吵啥……”
“现在这社会都啥样了,那老赵平时瞅着挺正派个人呐……”
“可不是咋的……”
“还真别说,我以前好像看着这女的来过……”
周向红觉得自己像被套进了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街上那些来往的车辆,擦肩而过的行人,高的或是矮的建筑物,所有这些都像是和她在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那些熟悉无比却又无比陌生的全部,一边是她,中间隔着一层仿佛透明,却又让人发冷的东西。
脑袋里在轰响,有节奏的,说不清楚是什么声音,随着身体的摆动像铁球一样在里面来回滚动,砸得她眼前本就模糊的视野全是金星。
也可能什么声音都没有。
时间已经不存在了,空间也是。
只剩下她自己,像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被现实包裹着却又完全不相融。
李秀玲在家等过了中午也没等到周向红回家。
丈夫吃过饭固定是要睡的,估计短时间内也不能出啥事。
她收拾完,换了衣服去舞厅,临走给周向红留了张纸条,让她到家呼自己三遍报个平安。
前天房产证已经下来了,社区也做了登记,就等正式动迁。
虽说房子实实在在到手了,但将来搬新家,总不能住水泥墙面毛坯房吧。
至少墙面什么的地方多少还是要弄一下,再简单,也得有个家的样子。
除了装修,电器家具什么的也得换换。
按说要是不要房子单领补偿款当然可以解决经济问题,可这一家老小总不能住马路牙子②上吧。
因此赚钱依然是当务之急,而且是长久之计。
好在她如今彻底放开了,跳舞大活儿两手抓,每天的收入上升了一大截。
只是身体还过于敏感,这几天又让人弄高潮一回。
赶得也巧了,仨客人前后脚的拽她去卡座,结果愣是用车轮战打垮了她的屄。
她倒还没和人在墙边弄过,大庭广众的,实在是拉不下脸。
一下楼她就迎面遇上了以安大妈为首的一群老太太。后者夹了她一眼又往地上呸了一口:“臭不要脸个破鞋!”
她倒忘了,自己二闺女也顶着这么个名头呢。
搁以前俩人非吵起来不可,如今李秀玲房产证在手,看待这群人下意识就觉得已经和自己不在一个档次了。
赚钱才是最重要的,赌气根本没意义。
她如今忙得很。
但这帮老太太可有的是时间。
头几天先是有人发现四五个扛着三脚架和竖尺的工人,用一个小望远镜到处的量。
后来有灵通的人从别的渠道打听来了据说比较准确的拆迁消息,确定了没有房产证的补偿约等于没有补偿。
一时间整片区域像是滚油锅里泼进了凉水,男女老少都炸开了。
一群老头老太太分成两伙,一伙由几个口齿伶俐的带着一批身体不好的开始找有关部门询问请愿拍桌子犯病,另一伙由几个老花镜度数低的带着一批腿脚利索的从早晨转悠到晚上,逮着陌生人就盘查。
当然,腿脚利索的遇到特殊情况也可以客串身体不好的,身体不好的来回爬楼,腿脚也都挺利索。
中国式拆迁大家都早有耳闻,天知道以目前这个情况,广大无“产”阶级群众最终得让政府和开发商坑成什么样。
大敌当前,人民内部矛盾都只能暂时放下,头可断,血可流,钱没给够不能拆。
除少部分人,比如李秀玲这样大事已成心里有底的人外,以安大妈为首的一众革命妇女,开始叫嚷起誓死保卫家园,不拿够补偿款绝不搬迁的口号来。
于是官面问题上升到了市级,私下行动则形成了邻里联防自治。
后来市里责成区里出面,二把手带着房地产公司的人来和住户们简单谈了谈,不太愉快,安大妈在现场摔了领导自己带来的茶杯。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茶杯还不知道和领导天天亲嘴这件事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一些涉及当时动迁这件事的流程在此就不细说了。
大部分的人的产权都面临着打水漂③,厂子破产倒闭后,福利房的产权成了一笔烂账,几家涉及的单位推诿扯皮,都不愿意出头办理此事,于是整件事逐渐陷入了僵局。
但对于房地产开发公司来说,拿了地不作为是不可能的。
于是中国式拆迁即将正式迈入第二阶段。
李秀玲一直也没等到婆婆呼自己,不得已她只好掐着时间早早往回赶。
这让她损失了一笔不小的晚场收入。
但她不得不如此。
家里三个人把老幼病残都占全了,就剩她一个主心骨。
路上她盘算了一下,托儿所还在离家更远的地方,接孩子时间还早。
另外婆婆要真是一直没回来,丈夫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急急忙忙上楼,掏钥匙开门,门锁却是正常锁上的,这一瞬间她松了口气。
自己走时是把房门反锁了的,婆婆有钥匙,这证明她是回来了。
也许只是没看到她留下的字条,自己不过虚惊一场而已。
“妈……妈?”
她进屋,关门,还没转身呢,先喊了两声。
屋里静悄悄的,充斥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李秀玲慢慢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在客厅角落里坐着的婆婆。
她毫无生气的坐在椅子上,身上还是上午出去时的那套衣服。
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两只眼睛好像是在看着李秀玲的脚,仔细看却又没有焦点,半天都不眨一下。
“妈?妈你咋了妈?!”
李秀玲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弯腰凑近了问。
周向红毫无反应,整个人泥塑木雕一般,只有微微起伏的呼吸,还能证明她是个活人。
李秀玲脑袋嗡的一声,她第一反应是折到旁边房间,结果推门看见丈夫躺在床上,发出微微的鼾声——这让她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瞬间提升的心跳也得到了平复,而后轻轻带上门,又转回客厅。
周向红还是坐在那里,仿佛李秀玲刚刚那一连串的举动根本不曾发生一样。
李秀玲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这才看见她的眼睛是肿的,里面布满了血丝,像是大哭过一场。
“你可吓死我了,妈……妈,我是秀玲!妈?妈你说话呀,咋地了这是?!”
李秀玲轻轻握住周向红的手,大热的天儿,后者的手却是冰凉的,好像还在微微颤抖。
她又问了几遍,手上稍微用力摇晃着周向红。
周向红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眼珠迟滞的动了动,而后才缓慢的把目光聚焦在李秀玲脸上:“玲儿啊……你……你回来啦……”
声音像是漏了气的风箱,沙哑干涩。李秀玲连忙就着话音往下说:“是我,妈!你咋啦这是?你别吓唬我啊妈!”
周向红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秀玲焦躁的站起身来,拿桌上的杯子给她倒了点水,又蹲下拿过她的手把搪瓷缸子塞在周向红手里:“妈你喝点水……有啥事你跟我说,啥事咱都能想办法啊妈……”
这些年李秀玲了解婆婆,她虽说没什么文化,也不是很有见识,她骨子里是个坚强的人,而且能积极的去面对问题和寻求解决之法。
今天她这个状态,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要说大事……
丈夫暂时就那样了,难道是孩子?!
“妈……乐乐?……”
她试探的问。周向红从嘴里勉强挤出句话来:“到点儿啦?……我去接……”
谢天谢地,李秀玲又松了口气。
从进家门到现在,她的心像坐了过山车一样。
那……
可也就没别的事了。
李秀玲暗暗上下打量了一下,也没看出婆婆像是有什么磕碰了的地方……
今儿上午,她说是去赵叔家来着……
赵叔?!……
吵架了?
也不能闹这么严重啊……
更何况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就算老赵闹情绪,婆婆断不会也闹的,好歹有三万多块钱撑着场面呢。
她试探着问:“妈……你今儿和我赵叔……闹矛盾了?”
金钗谩作封侯别,劈破佳人万里心。
这一声“赵叔”把个浑石凝铁般的周向红瞬间击溃了。
她整个人的情绪像是被胶带勉强粘合起来的水闸,一瞬间就崩坍开来,悲伤如洪流般席卷了不大的屋子。
李秀玲也没料到自己正捅在婆婆的痛处上,手忙脚乱的又是哄,又是帮着擦眼泪。
周向红情绪失控,已经顾不得是不是打扰了儿子的休息,放声嚎啕起来。
这一通眼泪,固然是对老赵的思念和缅怀,也是对自己命运多桀的悲叹。
李秀玲这才从她断断续续不成章法的哭诉中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惊呆当场。
但她多少还是保持了冷静,不能单纯因为老赵的死,就任由这个已经脆弱不堪的家庭继续崩坏,至少,孩子必须得去接回来。
她陪着婆婆掉了会儿眼泪,看看天色不早,赶紧去托儿所接了乐乐。
晚饭家中一片愁云惨雾,只有丈夫没有体会到婆媳二人的情绪。
周向红根本就没吃晚饭,李秀玲带着孩子,不让她去纠缠奶奶。
原本以为婆婆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振作起来,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周向红就出现在了厨房里。
只是人闷闷的,目光也发直,眼睛红的厉害。
人活一世,固有一死。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说来残酷,事实如此。
①吵吵:正确发音为“CāOcao” 第二个字为轻声。
东北方言。
指吵架、说话或说话音量过大。
例1:外面有两个人吵吵起来了。
例2:你们俩小点声吵吵。
例3:有事好好说呗,你吵吵啥!
②马路牙子:东北方言。
也有部分地区称其为“道牙子”。
指马路两侧抬高以区分机动车道和人行道的条石或类条石。
网络曾经流传一位车主与客服对话的所谓“倒鸭子”录音,即说的就是此物。
③打水漂:原意为一种利用水面弹射石子的游戏。
由于石子扔出后不可回收,部分地区人们因此引申其意思为钱财或其他事物被白白浪费掉了。
例:局长腐败让人给抓了,我送的礼算是彻底打水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