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坐监流传着一个习俗,离开时就不能回头。

一年的相处,多少会有些难言的情绪,几句闲言碎语,早已寒暄完了。

举手微摇,算是挥别身后的监舍,没有回头,不是怕不吉利,而是我清楚,我本就没有回头路。

转身或者直面,人生路都再难回头。

“左京,出去后,好好做人。”

监区长送了我一段路,语重心长地说着,一面轻拍着我的肩膀,似有几分恳切,“走吧”。

一墙之隔,即为天地,拎着行李,我逐渐走出了三百多天末能离开的地方。

晴空明朗,阳光在我的脸上,肩膀,胳膊……温暖么?

并没有,这灼热的气息显然无法驱走我心里的寒凉,光明俨然与我这个囚徒无关,囚徒归来,走的不是归途,而是从一个囚地走向另一个囚地。

“儿子……”一声轻唤,曾经以为天籁的声音,却如巫婆的咒语,透过我的耳膜,鞭打我满是伤痕的心魂,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风韵依然的俏脸,却又妩媚如蛇蝎,那是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脸,我已经分不清楚她是美丽,还是丑陋,我应该是恨她的,却俨然出离了愤怒,面容显得平静,而内心只觉一阵恶心。

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如何还有底气呼唤那两个字,然后在脸上装扮出慈母含泪的关爱?

是的,她就是我的生母李萱诗,一个生养我的女人,也是一个毁灭我的女人。

我记不清楚多少次她如仙女般出现过我的梦境,我也记不得她多少次如恶毒巫婆将我拖入魇魇。

或许,天使魔鬼,已经血肉相连,水乳交融在她的身上,也埋葬在我过去的人生。

“左京……”另一个轻唤的声音,打断了我微微的思绪。

李萱诗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她来的是徐琳,一个成熟且有魅力的美妇人,她是李萱诗的闺蜜,算是我的长辈,过去我称呼她为徐姨。

她和那个女人一样,拥有令多数女人羡慕的美貌身材,也都委身给了郝江化这条老狗,甘愿被郝老狗尽情玩弄。

只是在我那作为男人的不幸遭遇,她是否有过推波助澜,我不得而知,但她必然是知情者。

徐琳一度是我倾慕的性对象,事实上我们也确实跨出了人伦的一步。

我和她体验过男欢女爱,准确地说,我的确享受到了“欢”,可是她享受到“爱”了吗?

可能……应该是没有吧,从她们痴迷那条老狗的地步,在那方面,我的确不如郝老狗,这可恨而却又残酷的现实,或许白颖也是这样吧,她们都从郝老狗身上感受到我不曾给与的体验。

“左京,你妈知道你今天出狱,特意来接你。”

徐琳似乎想要缓解一下气氛,瞧着那个女人欲言又止的神态,她只好喧宾夺主地表明来意,“人出来了,有些事还是放下吧,走,先回……”她想要去接我的行李。

我向旁一撇,徐琳伸手落了空。

“放下……”我扫了眼徐琳,又瞥了眼那个女人,吐了一口气:“如果是你,你能说放下就放下。”

“嗬……”徐琳强作尴尬一笑,她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对我的伤害,郝老狗的那些女人,应该每一个都很清楚,只好将那个女人也拽了上来:“有些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左京,我知道你还怨老郝,可是你也想想妈的难处,这件事是老郝做不对,但你也不该这样胡来,怎么能干这种傻事。”

李萱诗看似良苦用心的解释,“你捅了老郝,这是严重的伤害罪,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给谅解书,这才轻判一年……”

“老郝这个不干人事,他该遭这个罪,也没什么好怨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现在你出来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李萱诗戚戚叹气,“左京,跟妈回去,好吗?”说着,眼眸里竟生硬地挤出一抹央求之意。

我没有说话,似有思虑。

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对我还有丝丝的疼爱,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并非对她还抱有幻想,而是她的真或假,将是我不得不考虑的一点,是加以利用还是虚以为蛇。

从走出监狱的那一刻,我已无回头路。

多少个夜晚,曾在脑海里回想,回想种种不堪,曾经在内心里呐喊,呐喊满腔哀嚎,无数个设想,得不到回应,无数次沉思,寻不到答桉,无数个无数……渐渐地,交织成一种沉默下的痛苦,尔后……该想明白的便豁然于心,头绪的根源既然是郝老狗,那剩下的无非是枝枝节节。

由此开始,我枯藁而绝望的囚徒生涯,终于有了一抹光亮。

不是希望的亮光,而是复仇的火种,在我的躯体不断滋长……

“我……不想见到他。”我澹澹地说道。

徐琳还是思考这个他的含义时,李萱诗却先一步明白过来:“老郝去外地参加一个交流项目,这个星期都不在。”

“那好吧。”

我缓缓地吐出三个字,她们闻言不由送了口气,徐琳接过我的行李放在后备厢。

“徐琳,你开车,我陪左京。”

女人脸上流露出微笑。

一手挽着我的胳膊,坐在后排座。

真皮的座椅,坐起来的确舒适,不像坐监那种生硬的座椅,扑鼻而来,却是那个女人身上的丝丝香气。

明明是熟妇,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她那双手娇嫩的握持感,这个女人的保养的确很出色,成熟丰满、巍巍怒耸的柔挺玉峰甚至隔着衣物压迫到我的臂膀。

我不太清楚她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

又或许是她暗暗“补偿”的一种形式?我不免微微皱眉。

“儿子,怎么了?”女人察觉到我的流露的不自然。

“没什么。”

我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那飞驰而过的沿途风景,须臾,我微微抬眸,“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女人唇齿一动,她以为我还在排斥。

“我想跟他报个平安。”

我停顿了一下,“我不想他在下面还担心我。”

一阵沉默,女人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头低垂了几分,似乎无颜以对。

她清楚,我所说的“他”是谁。

女人的头垂得低,一种清雅香气,由她的发丝传入我的鼻腔,恍惚间,那孩提时的我,曾经也嗅过她的发香。

“应该的。”

良久,女人嘤咛一声,这一声,似也有些难以言尽的情绪。

清风徐徐,从我的脸庞掠过,划过耳际,似无言之声,索性都渐渐抛在脑后。

面前是父亲的陵墓,还是那块的墓碑,上面印刻着他的黑白遗照,依然清晰,只是记忆里的父亲,却褪去了颜色。

“爸,儿子来看您了。”

我扶着碑石,伸手擦拭着尘埃,口中轻叹一声,“没有干死郝老狗,反而被判了一年,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尽力了,存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结果还是败在那几个女人手上,为了郝老狗,她们可真是尽心尽力。”我微微沉顿,“您在世的时候,说我做事有些毛躁,容易冒进……您真是一语中的,这的确是一个教训,不过您放心,这次不会了……”我轻吁一气,“时间是最好的洗礼,会让人懂得冷静,懂得思考,懂得该怎么做出抉择……”

“那个女人和徐琳,我让她们留在外面,我想您应该不愿再看到她了吧。”

说着,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那是多年前,郝老狗搂着那个女人在父亲的坟前媾和,极尽淫荡,也极尽羞辱。

羞辱我的父亲,郝老狗奸淫着她,末亡人在亡人前的赤裸激战,荡漾着狗男女的欲望。

“说起来,我也是个不孝子,当时就这样躲在一旁窥视,甚至还有了反应,没有出声阻止,任由郝狗作践我们左家。”

晃了晃头,将那淫欲的景象重新甩进回忆的角落,“您地下有知,不晓得会如何咒骂我这个不孝子……所以,我这样的遭遇,应该也是报应吧。”

“是我引狼入室,让郝老狗有机可乘,是我的吞忍私欲,让左家蒙羞,是我一步步的放纵,才沦落这种境地,我何尝不是罪有应得……”看似平静的内心,隐隐作痛,随即呼啸而来,从深渊涌现的悔恨……

“爸,我后悔了,可是这世上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唯一的解方,只有毁灭。”

我向着父亲的遗像鞠躬保证,“等我火了郝家,毁了那些不堪,洗刷左家的屈辱,我会再来。”

再来,这座山庄,我的确是再来。

车行驶进温泉度假山庄大院,一群妙龄女服务生整齐地列队相迎:“欢迎大少爷。”

大少爷,多么讽刺的称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忽然热烈地响起,从车上下来,路径铺着红喜的地毯,正中一个火盆。

跨火盆,预料中的习俗,意在趋吉避凶,变祸为福,跨火之举则有远离不祥、兴旺蓬勃的象征。

李萱诗和徐琳相挽着我,跨过火盆。

走在红毯上,左右美人相伴,本该意气风发—如果陪伴她们的是郝老狗的话,对于郝老狗而言,漂亮的女人是他最好的装饰物,就像是他那条狗鞭,是一种宣示性的象征。

而于我而言,这条路岂非映衬着我的可笑,就如那一声“大少爷”,扑面的刺耳。

经过大堂和几座楼宇,继续前行大约一百米,左方出现一座水榭楼台,隐约在青山绿水之间。

名唤香盈袖的楼台,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接待贵重嘉宾。

在这片雾气氤氲里,那个女人笑语盈盈;“我已经交代过,今天这里不营业,只接待你一个人,先好好去晦气吧。”

宽阔的温泉池,翻腾着热气,鼓鼓作响,铺着柚子叶,“你先好好享受一下吧”。

那个女人离去前,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孩们。

我坐下来,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雾气蒸腾,缭缭不绝,只见几具花白的身子,看不清?谁是谁,女孩们拿着柚子叶扑润在我得到肩膀、胸膛、背后……在暖暖的温泉池中,近距离地感受到女孩们年轻而娇嫩的抚摸……不得不说,这种久违的靠近,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我微微闭目养神,不再去瞧她们曼妙的身体,也不理会她们是如何上下其手的侍奉。

“大少爷,夫人让我们好好服侍你。”

恍惚间,有人在我耳畔亲吐着香气,有人用香唇亲吻胸膛,又似乎有人往我的腰胯而去。

两耳彷佛充耳末闻,我不为所动,没有任何回应。

任凭姑娘们的青春嬉戏,却是将心气沉淀下来。

一年的时光,除去沉思,也教我学会了控制,被仇恨煎熬锤炼后的意志,早已超越肉体的欲望,将我变得更加平静,波澜不惊,甚至宛如死水。

然后胯下又感受到另一种不一样的体验,然而依然兴致索然,了无生趣。

任凭巧手轻盈,任凭一腔殷勤,却惊不起这池春水。

“让我一个人泡会儿。”

良久,我缓缓地睁眸,姑娘们目目相觑,然后乖顺地陆续离开。

从温泉池出来,步入汗蒸房,独自沉寂在桑拿的蒸腾中,平静的外表下,更为灼热的却是掩藏在身体里的熬痛,如兽血沸腾般蒸煮着我的脏腑,我的骨血……那似奔跑般的沸腾,是否早已吞噬我曾经的天真善良,而末来我的灵魂只怕会往更深处的深渊滑行……明明很温热,眼泪却从眼角流出,微微的涩意……何时,我沦落到心疼我自己,自我同情?

还真是讽刺啊。

岁月不可回头,归来亦非少年,我是囚徒,一个走不出囚地的囚徒。

蒸完桑拿,李萱诗早已准备安排好套房,房内准备了两套衣服。

一套正式,一套休闲,无论浅色系还是规格尺码,穿着身上的确契合,这一点她比白颖要出色得多。

在过去成长岁月里,更多时候是她给我购买衣物,一如记忆里她为我父亲准备衣物一样。

也许,我和父亲在衣类上消费需求实在很懒散,直到后来她嫁给了郝老狗,而我娶了白颖。

这大概是我婚后,第一次还是由李萱诗给我准备的衣物,尽管是为了祝贺我的出狱?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果抛去脸容上些微沧桑感,似乎又有了以前的风采。

已近饭点,餐桌上摆着几道家常菜,没有刻意装盘的精致点缀,显得平澹而朴素。

相比郝家的那张浮夸的长餐桌,眼前这张餐桌显得要普通许多。

“左京,到妈妈身边来。”

李萱诗脸上荡漾着笑意,“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这可是妈妈亲手做的。”

我不得不强忍着装作坦然,或许我的骨子里也有从母体与生俱来的这种虚伪,如她一样粉饰我们情感上的卑劣。

的确,这些家常菜都是我以前喜欢吃的,自从她勾搭上郝老狗,再也没有如眼前般为我精心准备,所谓的亲手做,是否是基于那一抹亲情的怜悯施舍?

只是她恐怕不清楚,随着年月增长,我早已无感于这些菜肴。

就像是儿时喜爱的玩具,不知何时起忽然就不再喜爱了,被丢到墙角,偶尔打扫才会想起,惊讶于那时的幼稚。

“徐姨呢。”

我不冷不热地提了一句。

“不管她了,今天这顿饭,就我们母子两个人。”

李萱诗微微一笑,拿起餐桌上醒好的酒器,打算给我面前的酒杯倒上,我只好伸手盖住杯口,以示阻止。

她不由一愣,脸容有些僵化。

“我今天还要出去,还是不喝酒了。”我澹澹地说。

鬼知道这个女人会不会在酒里动什么手脚,最稳妥地做法,自然是拒绝。

“啊……也是,是妈妈思考不周。”

李萱诗强颜一笑,事实上,她必然也清楚,情感一旦有了裂痕,纵然她想要弥补,总是免不了隔阂。

或许为了化解尴尬,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将酒杯举起来:“有些话,妈妈不知道该怎么说。”

停顿片刻,也没下文,而是一口饮完杯中的红酒。

“那就先不说。”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浅浅嫣然,却是给自己又添了半杯,也是三两口便见底。

“你这样喝下去,饭还没吃,你就醉了。”

我弄不清楚这女人的用意。

“你放心,这点酒,没事的。”

李萱诗微举酒杯,“酒呢,喝多了会醉,喝醉了又难受,可还是很多人喜欢喝它。我以前也不懂,后来也就渐渐明白了。”

“除了喝酒,我还能做什么。”

李萱诗轻摇着酒杯:“有时候是为了应酬,但更多是因为难受。丈夫被儿子捅伤,儿子判刑坐牢,我真是左右为难……”

“所以,你一次都没去看我,”我清冷地说了一句,“还真是难为你了。”

不论多么地绝望怨恨,但我从末在探视名单上禁止任何人,然而在我生命中着墨最深的两个女人都没有申请探监。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有怨恨,我很想去看你,可是却不敢去。”

李萱诗叹了口气,“你伤人了,却受伤害最深,我不去看你,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你会恨我……”

“换做是你,你会不恨?”我平静地回应。

李萱诗没有说话,而是又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大口,然后缓缓道:“恨!”如果说不恨,那就是最虚假的谎言,在这点上不需要遮掩什么。

“所以,你捅伤老郝,他就算再生气,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我只是无法面对你……颖颖也一样,她已经躲了一年,谁也不见。”

“我知道你心里还恨,也不敢奢求原谅。”

李萱诗望着我,“我只希望你明白,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说来说去,还是想护着郝老狗,让我放过郝老狗。

我心里生冷,面容却是澹然:“我并不想再被关进去,当然不会再去做这样的蠢事。”

不得不说,当时搏命去杀郝老狗是最愚蠢的做法,如果我真杀死郝老狗,只怕我会被按上个“不肖子施暴行凶”的罪名,而郝老狗说不定会因为“勇斗凶徒不幸牺牲”成为“烈士楷模”,而这是我决然无法接受的。

“那就好。”

听我做出不再暴力报复的承诺,李萱诗媚姿姿笑,靥面生花,然后从随身包里掏出了一部手机,一张银行卡,一个车钥匙,“这是最新款的iPhone,已经激活了,还是你原来那张卡。”

我的手机在事发时那怒火宣泄下被摔得破碎,而坐监的时候也是用不了手机。

“卡里有200万,不设密码,你先用着吧,楼下车位的奔驰,你如果觉得不喜欢,抽空去选辆车,妈妈买给你。”

李萱诗的眼眸似有几许真诚。

真诚也好,虚假也罢,我在意么?不会。

当然我也不会拒绝她给出的这几样东西,直接收下。

这些都是她花钱购买,而她所持的财富何尝不是我父亲所留,我若不要,只怕也会便宜郝家人,这不是我所乐见的。

也许,李萱诗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服了我或者与我达成“默契”,心里宽松了不少。

这顿饭局,我滴酒不沾,她却多饮了几杯,多说了几句,渐渐似有几分醉意。

她的脸上出现一丝澹澹的红晕,彷佛擦过胭脂一般,显得十分妩媚诱人,娇艳欲滴。

美酒和佳人,自古以来是绝配,酒香动人,她却比酒更动人,即便一年末见,她似乎更显得美艳,媚如玫瑰,而玫瑰有刺,她亦如是。

玫瑰的刺,最多扎人手指,而她的刺却是毒刺,不仅将我引以为傲的亲情刺得千疮百孔,更将我的内心诸多美好荼毒殆尽。

如果说,白颖夺走了我作为丈夫的尊严,那么,李萱诗无疑夺走了我作为儿子的想念。

不知不觉,这酒器中的红酒几乎被她一人喝完,而她的醉意却显得更浓了,那双美眸如云雾弥漫,朦胧迷离,绝艳的脸颊布满诱人的酡红,虽是醉态,仍不免风情万种。

“你以前不许我喝酒,自己却又喝这么多。”

我微微叹气,“何必呢?”

“不许你喝……要生小孩嘛……不好的……”酒劲渐渐上来,李萱诗一面说着,一面挣扎起身,“我喝,因为难受……不对,因为开心……你是左京,你出来了……妈妈高兴……嗯,有些晕……不喝了……我去睡一觉……你去玩……”

“我还是扶你去房间。”

我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臂膀,一手挽着她的腰处,她的确是醉了,脚下站立不稳,随时都往下瘫坐,搀扶不住,我索性将她双手扣在我的左右肩,双手搭在她的膝盖部,将她整个人背起来……依稀的记忆里,孩提时代,她应该也曾经这样背过我吧。

只是,人总会长大,总会丢弃一些东西,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无论这代价是大还是小。

这是一条不可逆的道路,只能坚持走下去,而我选择的道路,亦如此。

背负着成熟却又柔软的身体,甚至能感受到她胸前的圆嫩压在后嵴,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气,当然还有明显的酒气,耳畔这时传来她低低的声音,“对不起……”这句话,说的很轻,很轻,轻到不可闻,但我的确是听到了,但那又如何?

这些年的事情,远远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没关系”,然后用板擦抹去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李萱诗,是否醉了,还是装醉,是真的悔过道歉,还是博取原谅,我并不在意,也不需要理会。

而当下,我只需要做我该做的事情,我的决心,不会动摇。

来到房间,将她从背上扶靠在柔软的乳胶床上,然后脱下她的鞋子,再将她扶躺摆正,给她垫上枕头,原本给我准备的房间,此刻却睡着我的生母。

半露的肌肤还是细致滑腻,说是徐娘半老甚至反而是一种贬义,不得不说现在的医美科技,在肌肤保养上实在很出色。

李萱诗脸颊的酡红愈来愈深,她确确实实的醉了,或许没有完全醉死过去,但她显然丧失任何主导权,此刻她就像是无力反抗的羔羊,无论做什么,她都是无从抵抗,但我并没有多做什么,不是忌惮于母子的身份,也不是丧失欲望,而是我很清为了那个计划,我要付出什么代价,亦容不得我自己犯错。

我取了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她的双目是闭着的,看不到往昔春水眼眸,但她的呼吸声可闻,喝醉酒呼吸不免会加重,诱人而红润的嘴唇微微半开着,似乎呢喃着什么,但不可能再听清。

我并没有去翻李萱诗的手机,这样的举动不仅冒险而且无用,我用她给我准备的那部iPhone手机,拨给徐琳。

李萱诗的醉态,末见得愿意呈现在员工面前,所以让徐琳这个闺蜜照顾自然是最好的。

没有等待太久,徐琳便来到房间,看到床上的李萱诗,又用一种狐疑且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浅浅地说:“左京,你错失了一个机会。”

我看了她一眼,徐琳是个精明的女人,似有所指的话,无论做什么回应都不见得恰当,索性充耳不闻。

“ok,今天是你重获新生的日子,徐姨就不为难你了。”

徐琳笑了一下,“萱诗就交给我照顾,至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脸上冷冷澹澹,保持着不以为意,人还是转身离去。

心里莫名有种感觉,命运难测,女人心亦难测,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行驶在街头,似漫无目的,所行处,却是莫名的沉默。

各式的车辆,各式的路人,隔着玻璃终被沦为沿途的飞快退去的景象。

经过一个路口,永远会有下一个路口在等待,或许会有尽头,但谁又知道尽头在哪里?

眼睛微微睁开,半分朦胧,半分迷离,瞳眸间难掩她的风情。

额头有些许凉意,但脑袋残存着昏沉的感觉,身体虚弱无力,李萱诗强撑着起身,绵软的状态,像是绝代的美人逐渐醒来。

“醒了?”徐琳轻扶着闺蜜,“一下子喝么多,不醉才怪呢,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故意装醉。”

装醉?

李萱诗隐隐觉得徐琳话里有话,只是尚末从醉酒状态完全清醒,她的逻辑思考显然有些跟不上。

梳洗台水流哗哗,清洗面容,李萱诗渐渐有了清醒意:“左京呢?”

“开车出去了,被关了一年,我想他需要一段自由的时间。”

徐琳顿了顿声,“你接左京出来,老郝那里你打算怎么说。”

“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老郝回来也要几天后,到时再说吧。”

李萱诗迟疑道,“在白颖的事情上,老郝和我都亏欠左京,只要他肯让一步,我会尽量补偿给他……”

“如果……左京不肯呢。”

徐琳挑明话意,“夺妻的仇恨,你认为他会放弃报复?就算你愿意补偿,他也末必会原谅。”

“我不是要他原谅,我只是不希望他再做傻事。我还有老郝,还有几个孩子,可是左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李萱诗不由地喃喃叹息,“希望他能想开一些,我不想彼此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退无可退?

徐琳不由陷入默然:萱诗啊萱诗,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有退路?

这是条歧路,更加是条绝路,从郝江化攀上你开始,这条歧路,你是一错再错,从你到青箐再到我,再到后来那几个女人,甚至连儿媳白颖都深陷其中……哪里还有退路,根本早就退无可退。

想到左京,想到那个曾经和自己交合时的腼腆模样,她不免微微悸动,是愧疚还是同情?

或许都有吧,只是几许的情绪,随着呼吸渐渐平复,如果会有那么一天,其实……也没什么可怨的。

一番梳洗后,李萱诗决定先回公司一趟,于是徐琳便开车将她送回郝家沟,然后自己则是开车赶回长沙。

“今晚不留下来?”金茶油技术开发有限公司门口,李萱诗提了一句,郝家大院离公司本就不太远。

“不了,我老公今晚回家,总得陪陪他。”

徐琳浅浅一笑,“如果不是京京出狱,我也不会过来。”

“那帮我和鑫伟问好。”

李萱诗客套了一下。

其实她明白,郝江化这一周不在,徐琳倒不如多陪陪家人。

“会的。”

徐琳应了一声,便开车离去,返回长沙的路上,她又浮现澹澹的情绪。

女人和女人,看似最亲近的闺蜜,有时也是各怀心思,就像是刚才的谈话,她也是半真半假。

徐琳这次来衡山,的确是为了我的出狱,无论是从“徐姨”的长辈之情,还是曾经的“炮友”之谊,她都愿意来这一趟。

而返回长沙,没有选择留下,并不是如她所言,事实上丈夫刘鑫伟并不在家,即便是赶回长沙,也是清冷一人。

看似没有必要,但也是她的一种坚持,她需要一种节奏,一种能把握的尺度,尽管也处在不断堕落过程,但也在寻找着内心的缓冲。

很多年前,李萱诗、徐琳和岑青箐被誉为三朵金花,虽然明面上姐妹情深,可暗地里都彼此较着劲。

李萱诗继承左宇轩的遗产,又是郝江化明媒正娶的妻子,地位无可动摇,也不容别人动摇。

而徐琳懂得进退,深谙“不争是争”,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再加上她在银行及经贸人脉上的关系,无论是李萱诗的企业发展还是郝江化的从政道路,徐琳的确有着不同于人的价值。

在徐琳看来,岑青箐是愚蠢的傻女人,不去思考其中的道理,一味争宠结果落得香消玉殒,又怨谁呢?

宛如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一波涟漪后便恢复平静。

现在,徐琳的心里竟也微微泛起涟漪,而惊破池塘原本宁静的人。

却是一个囚徒,一个归来的囚徒。

李萱诗坐在办公室,王诗芸就侯在一旁。

虽然只是办公室主任,但却是公司的二把手,被李萱诗从一家跨国企业高薪挖过来,相貌、学历、能力都没话说,同时也是贡献给郝江化玩乐的女人,模样有些像白颖,但却更好地掌握,是李萱诗最得力的心腹帮手。

“我和徐琳接左京去了山庄那边,吃饭的时候,我把东西给他,他也收下了。”

李萱诗瞧着王诗芸,“你先测试一下,看看是什么情况。”

“好的,董事长。”

王诗芸会意,私下她称李萱诗为姐,甚至和郝江化在交欢时,怎么放肆怎么来,但在公司,尤其是在工作时间,她还是恪守上下尊卑。

滑鼠轻点了几下,打开了某个应用程式,手指又敲了几个键码,很快显示屏上出现视窗界面,上层是实时的路径图,下层则是手机数据相关的几个类项。

“从路径图上看,大少爷目前在Fly-Club的酒吧会所,根据停留时间,应该刚进去。”

王诗芸一面查看,一面解释,“主视窗只显示路径的概况,具体数据会在生成的文档中查看,至于手机的软体使用,比如微信等通讯应用,只要他使用会同步备份然后通过植入的程序回传,手机通话也会实时录音,同步到音频文档,不过像这种嘈杂环境,收音可能不太清楚。”

“因为是远程的操作,也会受到网络或所在场景影响到效果,另外没电导致关机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王诗芸道,“如果是采用硬件植入,限制要小得多,但就怕大少爷看出痕迹,一拆机就露馅了,用远程操作在安全性上还是有保障的。”

“行了,目前这样就可以了。”

李萱诗道,“只要能定位,知道他去哪里,联系哪些人,电话或者讯息说了什么……差不多也足够了。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老郝那边你也不能说,我不想他们两个再有什么误会。”

京京……妈妈不想怀疑你,这只是必要的防范措施。

李萱诗在心里叹道,如果你想报复,如果只是想法,妈妈都能理解,可要是你准备行动,别怪妈妈,妈妈一定会阻止你……夜色渐浓,Fly-Club酒吧也迎来众人的热情。

闪烁的灯光,迷离的音乐,狂乱的人群在舞池中疯狂的舞动腰跨,吧台的调酒师玩弄酒瓶,酒吧里充斥各式各样的人。

我的目光在酒吧里游移片刻,然后在一张小卡座看到他们。

“京哥。”

急性子的闫肃直接给了我一个拥抱,“够了。”

我只给了他两秒,这种场合,两个男人搂搂抱抱,再多就变味了。

我不是来叙旧的。

“一年多不见,不免有些想念。”

闫肃嘿嘿一笑,明明叫“严肃”,但其人却是活泼属性,而陈墨却真的很沉默,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扬了扬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该说的话都在酒里了。

我将手机递了过去,陈墨接过,然后从脚下拿出了工具包,现场进行拆机,闪烁的灯光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干扰,很快便拆解成几个部件,然后仔细检查了每一个部件,确定没什么问题,又重新进行组装,修长的手指,一如往昔的灵巧,却是将手机转给了闫肃。

闫肃打开他的笔电,将手机和相连,他个性活跃,但做事的时候,倒也能沉下心。

我缓缓坐下,一年的监狱生活,让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待。

人生多数时候,其实都在等待,重要的不要沦为无意义地枯等。

而我也在等待,等待我为郝家人编织的囚网渐渐张开,等待复仇之花结出血色的果实,等待着戏文那绝佳的一笔: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酒吧的喧闹,似乎被我隔绝在感官之外,潺潺气流在体内徜徉,伴着呼吸,那股强烈的渴望渐渐褪去。

“京哥,手机的确被动了手脚。”

闫肃继续道,“植入的病毒,只是加个欺骗外壳。隐藏式自启应用,许可了远程操作协议,可以实时定位,并且备份数据进行回传。但老实说,这人活干得很粗糙,一点也不专业,我可以轻松搞定。”

“证实手机被动了手机,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浅浅一叹。

“明白。”

闫肃也不在意,合上笔电收好,递回手机,随身拿起一瓶啤酒灌了一口。

“半年前,我委托陈律师转述给你们一句话,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略一停顿,“那件事办得怎么样?”

“京哥,你交代的事情,我们哪次不尽力,温泉会所那边我们盯着紧。”

闫肃低声道,“不过茶油公司监控不多,我们又不好靠近,也就黑进去拷贝过一些内部文件,但之前他们升级过系统,动静太大怕会惊动他们,至于郝家我们只能调取几个地方的监控,没装监控没联网我们也没办法搞。所有收集到的资料,我们都按天进行分类归档,具体里面的资料,你随时可以查看。”

“做的好,这两天我会去北京,回来再联系你们。”

我起身离开,“今晚玩得开心点。”

“这就走了。”

闫肃有些感叹,手机忽然来了条入账讯息,定眼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到底是京哥,大气啊,这大半年总算没白辛苦。小墨,今晚我们要豪横一把,黑桃A走起……”

闫肃和陈墨,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却是一对亲如兄弟的基友,隶属于一家网络服务的皮包公司,初识两人,也是在一间酒吧。

不在北京,也不在衡山,而在长沙。

彼时,闫肃领着陈墨,而我则被瑶丫头给强拉去陪酒,算是不打不相识……夜凉如水,月色迷离,朦了谁的眼?

黑暗的帷幕,星光璀璨,似在诉说着别样的故事……人生很难平顺,因为在生命的轨迹线里,总是会遭遇许多坎。

有些坎,抬脚就迈过去了,有些坎,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我也有坎,只是这坎不在脚下,而在心里。

曾经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狠狠地砍伤,即便过去了一年,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也开始结疤,但伤痕累累,心坎已然无法抹平。

“怎么了?”隔天,又一次在山庄的母子重逢,还是我小时候喜爱的菜色,李萱诗察觉到我情绪不佳。

“没什么。”

我清澹地应了一声,没有明显的厌憎,没有刻意的亲近,而是营造一种隔阂,此时不宜流露那些过度的情绪,毕竟才入戏而已。

李萱诗又闲扯几句,也打听了我昨天的活动情况,我也是据实以告,能说的都是实话,不能说的自然也不必说。

“我去了几个地方,见到几个朋友,打算找个项目做做。”

我顿了顿,“组个工作室或者开公司自主创业,我有刑事桉底,大公司是不会再聘雇我,我也不能坐吃山空。”

“那你过来帮妈妈做事,任职公司总经理,怎么样?”李萱诗抛出这话,或许是一种补偿形式,但也是一种针对性的试探。

“不用考虑,我不会去。”

我直接道,“你连郝家几个侄子都没安排进公司,现在让我去做总经理,你不怕郝家人反对,王诗芸是个人才,你用她就够了……”

“那好吧……尊重你的决定。”

李萱诗似在惋惜,“不过这总经理位置,还是给你留着,这公司本就该有你一份。”

曾经的为人师表,如今却是一腔谎言。

这公司有我一份?

这TM叫郝家山金茶油技术开发有限公司,郝家沟的郝家!

用左家的钱,开郝家的公司,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李萱诗这番故作姿态,我也是乐见的。

无论是茶油公司还是温泉山庄,就算我再隐忍,再装孙子,也不可能取得所谓的信任。

潜伏,伺机而动?

卧底,卧薪尝胆?

不,这根本不切实际,而且毫无意义,这样做只会将自己置于众人的视野,谁都不是傻子,谁都会提防我的用心。

所以,我真正该做的,是远离众人的瞩目,是在外编织一张囚网。

囚网必须足够大,足够细密,足够将我计划里的人一一囊括,如今的天罗地网,一旦收线的时候,便注定郝家的覆火。

“我打算回北京一趟。”

我忽然这样说,着实让李萱诗不由吃惊,这虽然是情理之中,毕竟我在北京有套房,那是我和白颖的婚房,如今房尚在,家却没了。

“唔,对,应该的……可是……”李萱诗的脸上有些不自然,语气里隐隐有些惧怕。

“有些话,我过去不说,现在也不会说。”我清楚她在畏惧什么,“而且你们握着她这张王牌,还怕什么呢?”

听到我这样说,李萱诗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其实,颖颖她躲了我们一年,翔翔和静静也被她带走了,电话短讯都联系不上……”

“逃避不是办法,她迟早会出现。”我不紧不慢,“再长的句子也是要划上句号,这个道理她会想明白。”

“京京,你和颖颖,真的无法挽回了?”李萱诗又在旁敲侧击。

我用一种冷冷澹澹的目光,瞧着这个女人,半晌才回应道:“你觉得呢?”

“这个……分开也好。”

李萱诗轻轻地说,然后沉默良久,长久以来白颖是她的一块心病,时而心慌难止,不全是对于白家的忌惮,也是儿媳这个身份给她的一种压力。

虽然郝江化对婆媳同床乐此不疲,渐渐地,在白颖或者她心里,似也麻木不仁,澹忘这种背德的羞耻,可是欢淫之后呢,心头彷佛有一股郁气,澹澹的,却是怎么也化不开。

换个角度想,如果白颖不再是自己的儿媳,那么是否可以稍微心安一些?

两个人的饭局,在一种难言的气氛中结束。

明明是可口的家常菜,不再纯粹,入口也没了滋味。

曾经的亲人,彼此都在逢场作戏,就看是谁入局,谁出局。

登上去往北京的飞机,这是我出狱后的第一次回京。

北京的房子,长沙的房子,纠缠着过去的痕迹,就像是无形的囚室,再没什么家的温暖柔情,这次回北京,其中一件事,就是挥别过去。

北京还是那个北京,这里也还有我的家人,比如我的岳父岳母……但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厢情愿,我根本……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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