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梁上君子

彭怜行出县衙,旁人与他招呼,他便木然回应。

牢中所闻,实在骇人听闻。

那夜高家强掳民女,高老太爷洞房花烛,却被幼子高文垣一言不合用剪刀刺死,若是不然,冷香闻被绑上的花轿,身上早就搜的干净,连根绣花针都藏不下,又哪里来的剪刀?

可是高文垣为何要亲手刺死生父?

冷香闻只说那日夜里父子二人在外间低声说话,不久便大声吵嚷起来,高老太爷用拐棍将儿子打了出去,便关上房门来与冷香闻亲热。

冷香闻被五花大绑仍在榻上,正自以为难以幸免之际,高文垣忽然回来,手执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剪刀,直接戳入老父亲腰间。

高老太爷痛得叫不出声,冷香闻同样口中塞着抹布同样叫不出声,那高家少爷脸色惨白,显然一时冲动,未想过真将老父亲气死,仓皇间扔下剪刀便跑了。

冷香闻躺在那里看着高老太爷气息渐绝,而后尸身冰冷,一直到翌日天明有丫鬟过来服侍,才惊声尖叫起来。

至于其后诸事,冷香闻与尸身躺了一夜,整个人浑浑噩噩,再也记不清楚,再恢复神智时已到了县衙大堂,一顿板子下来,将她打得皮开肉绽,直接屈打成招,下入囚牢……

彭怜回到家中,将冷香闻一番言语说与练倾城与岑氏,那岑氏听见女儿果然有冤,更加嚎啕大哭起来,吵嚷着要去京城敲登闻鼓,也要为女儿伸冤。

练倾城将她劝住,才对彭怜说道:“相公有何打算?”

彭怜轻声说道:“以我之见,若是果然如冷姑娘所言,当日晨间高家上下知道此事的只怕不少,为今之计,先要找到目击证人收集口供,将一应人证物证做实,才能有机会为冷姑娘翻案。”

岑氏冷静下来,抽抽噎噎说道:“老爷大恩大德,民女永生难忘,只是女儿命苦,只怕……只怕找不到什么人证了……”

练倾城也点点头说道:“高家如此大费周章,断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露出马脚,只怕知情人要么被藏起来了,要么干脆就被高家灭口了……”

彭怜也是如此担心,只是说道:“咱们但尽人事,至于结果如何,各安天命去吧!”

他记性极佳,早已将冷香闻说的那几个人名记住,一个是高老太爷贴身大丫鬟彩雯,一个是高府管家高泰,再加上髙府少爷高文垣,只要找到这三人问个清楚明白,即便拿不到口供,彭怜要去截那大牢和法场,也是毫无难度。

彭怜趁着夜色出门,先到髙府打探,他早已问明路径,东城好大一片宅院都是高家所有,倒是不难寻找。

高家门户广大,光是院落大大小小就十五六个,堪堪比岳家大院相当,不是柳芙蓉后来买下邻居家宅院,怕是还不如高家宽敞。

眼前屋瓦连绵,彭怜辨明方向,找到东侧跨院后院正房,却见屋中正亮着灯,一个年长丫鬟坐在厅里,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彭怜心中一动,直接这么去问怕是问不出个究竟来,他想起恩师所授一门幻术,觑着丫鬟不注意掀开侧面卧房窗扉入内,从茶杯中取了几滴水来,轻手一弹,一滴水珠直击丫鬟面前。

“你暗室欺心,殊不知神目如电!如此陷害良人,你可知罪么!”

仿佛四面八方响起声声呼喝,低沉入耳,恍若雷鸣,丫鬟吓得一跳,神情恍惚之间起身茫然四顾,屋中空空荡荡,哪里又有旁人?

“高家满门,作恶多端!你这女子为虎作伥,到头来善恶有报,却是难逃因果!今日本使前来,便要拿你性命,送往阴曹地府,审断今生对错!”

丫鬟眼前幻象一变,房屋尽皆不见,只剩自己独行一条荒芜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野中鬼哭狼嚎阵阵,骇人至极。

她吓得跌坐在地,死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求道:“神佛保佑!阎王饶命!小女子没干过坏事,坏事都是高家人做的!与我无关啊!”

却听那暗沉声音喝道:“殊不知助人作恶也是一桩罪过!那高老太爷强抢民女,你可一旁对那无辜女子威逼利诱!”

“这……”

“咄!神目之下,还敢欺心!且去阎王殿前,说个一清二楚罢!”

“小女子错了!小女子知错了!我只是劝她顺着高老太爷,实在没有坏心!”

“哼!如今冷香闻被高家陷害即将问斩,你明知其中原委却不出面作证,坐看良人受死,却也死罪难逃!倒是阎罗账上,说不得要多记你一笔!”

“神使饶命!神使恕罪!求神使宽恕!小女子肉眼凡胎,哪里敢与高家为敌?高家大爷给了小女子一百两银子让我闭嘴,说我若是敢胡言乱语,不光要取我性命,还要害我家中父母!小女子虽然无能,却也不敢连累父母至死,神使大人明鉴啊!”

“如此说来,你倒其情可悯!只有一桩,本使且问你,当日晨间,除了你与管家高泰,高家大爷高文杰,还有谁人知道此事实情?”

“还有……还有大爷伴当高举,还有……还有下人李二……”

“举头三尺有神明,劝你今后一心向善,莫要再与人狼狈为奸,陷害良人!”

声音骤然消失,眼前幻象再也不见,丫鬟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身边一切依旧,哪里又有诸多幻象?

除了掌中一片赤红朱砂证明自己方才按了手印,一切便如做梦一般。

她一个头磕在地上,口中惊恐连呼“菩萨”“阎王”,久久不敢起身。

彭怜早就跃下房梁依然循原路出来,他不知道丫鬟眼前到底有了什么幻想,道家秘法只是用用道术引导凡人产生诸多幻象,至于具体如何,却是因人而异。

这里面学问精深,彭怜运用远不如恩师玄真自如,一念至此,他又思念起那位道法精深的成熟美妇来。

彭怜在夜色中信步而行,丝毫不在意会否被高家人察觉,高家人似乎也并未想过,不过是冤枉了一个民女,会有人为她伸冤,是以连第一个目击高老太爷之死的丫鬟都没有刻意隐藏,如此傲慢,也算是取死有道。

彭怜到前院挨个房舍偷听过去,听见几人在那里议论,说高泰又与丫鬟去府里书房偷欢,还以为神鬼不知,其实早已众人皆知,他暗忖果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循着前院书房而来。

他轻而易举找到了那管家高泰,夜色已深,那高泰正与一位俏丽丫鬟躲在前院书房偷情,两人就着书案交欢,那丫鬟不住声叫着老爷,很是让高泰过了一把瘾。

彭怜寻了枚石子在手,隔窗击昏丫鬟,随即跃入窗扉制住管家高泰,冷哼一声说道:“高管家倒是好兴致,在这里冒充老爷亵玩婢女,不怕东窗事发,被高家大爷浸你猪笼?”

大户人家婢女都是老爷私产,收不收用都不允许下人染指,高泰胆大包天染指丫鬟,若不是有所凭恃,只怕不敢如此嚣张。

高泰知道家里进了歹人,正吓得六神无主,闻言知道性命无忧,便恭谨笑道:“大侠饶命!小人就好这口,家里老爷也都默许的,大侠倒是不用担心!”

彭怜一愣,随即冷笑道:“难怪高文杰将你当成心腹,高老太爷之死,竟都是由你遮掩!这里有份供词,你与我签字画押了,今夜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这俏丫鬟,怕是你今生最后一个女人了!”

高泰看着彭怜就着书案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一份供词,他认字不多,却也知道与高老太爷之死有关,哪里肯去按手印,只是彭怜掐着他的脖子,此时形势不如人,哪里还敢过分反抗。

上面印了高泰手印,彭怜又道:“今日之事,你且守口如瓶,若是敢随便对人说起,莫说你这条贱命,便是你在隆安弄里养的外室与儿子,都要随你一起共赴黄泉!”

高泰吓得心胆俱裂,对方竟然连自己藏得隐蔽的外室与儿子都清楚,顿时身躯酥软,一个站立不住跌坐在地。

“我且问你,那高家少爷高文垣此时何在?”

“大侠……竟……竟然知道……”

“哼,你们高家人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天意昭彰,神目如电!速速说来,否则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高泰哪敢隐瞒,连忙说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大爷将小少爷安置在城外小桥庄上暂住,那里有座院子,不在高家名下,寻常人都不知道的!”

眼前生死要紧,管家高泰也不相瞒,一五一十说了高文垣位置,又道:“大侠若是有意对高家不利,小人倒有一桩秘事说与大侠……”

“哦?你不是高家管家,怎么还主动算计起自家主人来了?”

高泰干瘪一笑说道:“大侠有所不知,高家满门奸恶,小人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呵!是盼着高家满门抄斩,你好坐收渔翁之利才对吧?”彭怜看破高泰心思,直言不讳问道:“什么秘事,你且说来听听!”

高泰窃窃低语,说得有鼻子有眼,彭怜听在耳中,记在心里,随后说道:“我去之后,你便当无事发生,否则今夜你也见了,到时我便拿高家不能如何,对付你个狗才,倒是随时随地都行!”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盼着大侠马到功成,将高家恶徒绳之于法!”

彭怜抽身离去,不管高泰如何与那丫鬟解释方才昏迷之事,按照高泰所言,径自出城来寻高文垣。

他唯恐夜长梦多,此事关键,便在高文垣身上,他是弑父元凶,将他绳之以法,一切便都真相大白,至于高泰与那丫鬟还有高文杰身边长随等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溪槐县城城门不大,城墙也并不高,彭怜还从昨夜那处系了绳索出城,一路飞奔来到那小桥庄。

夜风呜咽,月色朦胧,一道溪流绕村而过,一座白石小桥越过溪水连通两岸,彭怜一掠而过,直奔村西一处小院。

他翻墙入内,喝退守门土狗,径自来到后院。

院子不大,前后三进,东西两座院落,他挨个去找,终于在西北角一处院子中,听见一男一女正在偷欢。

“好姨娘!你这淫穴仍是这般紧窄,哪里像是生养过的!”

“你这坏小子……做出这等大事来……快让姨娘好好疼疼……”

“那老鬼如此年纪还这般好色,也不知还有多少本事能用在女子身上,如今他死便死了,这高家上下,我看还有谁敢管我!”

“好哥哥……话也不能如此说,大爷在家,二爷在京,这家里你还要低头做人……”妇人欢声媚叫,只是低语说道:“老爷如今已死,不如哥哥张罗分家,到时姨娘只说在你这边养老,想来也不会有人闲话,到时你我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和和美美?”

“这事儿从长计议!姨娘且夹紧了!孩儿要丢了!”

“唔!唔!垣儿泄了好多……烫死姨娘了!”

屋中两人喘息声小,开始说起话来。

“这几日大爷没再来骂你么?”

“他骂我作甚!当日我只是与老鬼吵了几句,而后便去了你房里问安,有姨娘佐证,她敢说我什么!难道他敢冒着玷污高家门风的险,将我扭送县衙?”

“你这孩子也是,当时怎么想的,竟真能下得去手!”

“不是姨娘说的,若是老鬼死了,咱们便能做长久夫妻?那夜他又来骂我不知上进,我一气之下,便说他这般年纪还贪花好色,又比我好到哪去,他便让我滚出高家,我一时气不过,出来时见门边放着个剪刀,便拎着进去将他捅了……”

“不瞒姨娘您说,孩儿当时也怕极了,要不然也不会跑到姨娘房里去,只是见了姨娘,我便什么都不怕了!杀便杀了!那老鬼年过七十还能再纳小妾,鬼知道他要活到猴年马月!再不弄死他,我如何与您双宿双栖、朝夕欢好?”

二人说得热络痴情,彭怜戳开窗纸去看,却见屋中昏暗,床帏遮挡严实,看得并不真切。

这院中并无旁人,只这院落里住着这两人,旁边几个院子里各有两个丫鬟仆妇三个小厮杂役,想来是被二人支开偷情,这才不在院里。

“好孩子,你一番深情,姨娘心里感激,如是我如今徐娘半老,不能为你延续血脉香火,分家以后,你总要娶妻生子,到时姨娘给你哄哄孩子,你为姨娘养老送终,也算姨娘没白疼你一回了……”

女子说得深情,彭怜却听出来她是欲擒故纵,屋中那高文垣却稀里糊涂,赌咒发誓说他今生不娶,只爱姨娘一个。

彭怜自己就娶了母亲舅母师娘等女,自然知道熟媚女子之美,心中暗道这高文垣与自己也算是同道中人,他并不着急,一直等到两人又亲热一会儿,那女子终于打发高文垣离去,这才躲入墙下树影,等那高文垣出来。

房门吱呀一响,一个纤瘦男子穿着厚实冬衣推门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长妇人,彭怜目力惊人,却见女子相貌虽是出众,却已略显老态,显然已是四五十岁年纪,比之高文垣二十出头模样,实在并不相配。

彭怜稍假思索,等高文垣出门去远,知道他进了何处院落,这才用内力撩开门闩,推门进去寻了个锦帕将那妇人嘴巴塞住,将她击晕背在身上,一直送进城中县学之内交给练倾城,这才回来再找高文垣。

练倾城见他背了个妇人回来也不惊异,待听明究竟才慎重起来,她将那妇人好好藏起,等她醒来,看着彭怜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岑氏也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感激莫名,彭怜如此连夜奔波,任谁是她都要感佩至极。

彭怜披星戴月赶到小桥庄,潜入高文垣屋中,将已睡得沉了的高文垣叫醒,好整以暇将那妇人贴身肚兜递给了他,笑着说道:“高公子雅兴!高家如此财势,家中美妾如云,高公子竟然只对那半老徐娘深情不悔,在下实在佩服!”

熟睡之中被人叫醒,高文垣心中有鬼,自然吓得半死,待到看彭怜无意杀人越货,便色厉内荏说道:“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你哪里得来的姨娘亵衣!”

彭怜拎起亵衣,色眯眯闻了闻其上香气,笑着说道:“你这姨娘如今已被我带走,若你识趣,还能与她再见,如若不然,只怕今夜便是最后一面了!”

高文垣目眦欲裂,方才恐惧竟是烟消云散,恶狠狠看着彭怜道:“你这狗贼!若敢对我姨娘不利,高某与你不死不休!”

彭怜抬手一记耳光,将他打翻在地,见他仍是倔强翘起头来,心中也是佩服,笑着说道:“你不用跟我发狠,若是你不去官府自首,认了弑父之罪,一会儿我便回去,将你那姨娘千刀万剐,到时将她一片片嫩肉送到你这里来与你下酒,如何?”

他说得残忍,高文垣却信以为真,想到娇媚姨娘被此子千刀万剐片片凌迟,只是想想心中都痛楚难当,若是真个如此,自己还活不活了?

左右都是个死,若是能用自己的死换来姨娘性命,那却是值得的,一念及此,高文垣咬牙说道:“你且放我姨娘还家,高某便与你去衙门自首,认了弑父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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