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腹之患

折翎又发矢射死两人,但还是难挡金人合围步伐。

截断三人归路的两队金人已将归路缺口封死,直对着的那些金人却依然保持着一条通路。

通路尽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却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诡异。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头惶急。以己之能,破敌不易,窜高离去却是不难。

只是身边王锦本就不以轻功见长,此刻腿上又受了刀伤,更是行动不便。

赵破功夫又不知深浅,想要一同离去,恐是难如登天。

正彷徨中,赵破突然低吼一声“随我来”,然后便架着王锦向路左密林狂掠。

折翎毫不犹豫欺身跟上,紧紧追在二人身后,一双眼紧紧盯着三队金人动向。

适才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对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队尾最后刚刚出林。

见三人飞速逃向自己,便叽里咕噜的大叫着擎盾举兵相迎。

赵破王锦二人并未携带兵器,只得一对拳头,一旦对上眼前金兵,定是难逃纠缠。

而身后三队金兵见三人逃窜,已经转过方向、快速围拢过来。

折翎见状,知道一刻也耽搁不得,遂喝声“随我来”,接着倏地加速越过赵王二人,就在空中将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后取了两支无翎箭,如一只大鸟般扑向那五名拦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色沉稳、膀大腰圆,看到有敌来袭也不紧张,非常自然地迅速结成一个小防御阵,一看便是久经沙场。

手中两长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将空中飞落的折翎罩在当中。

折翎冷哼一声,手中用劲“喀拉”一声捏断箭杆,只留了箭头后几寸长短。

人尚未有落像,已将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长兵二人面门。

金兵才见过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将手中盾抬起、头颈缩下遮挡闪避。

这一闪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许,折翎借着这个空当,破阵而入。

三名持短兵的金人见势不妙,执手中刀对着折翎横扫竖劈,洒出刀光一片。

折翎将腰向后一扭,险险避开刀锋,自身后再取二矢转真气飞身前送,直刺入两名使刀金人咽喉。

两名使长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长兵摆布不开,遂将身子压在手中盾上,靠蛮力从两边横压过来。

二人本是想将来敌挤个骨断筋折,却不料折翎身法奇快,如泥鳅般自二人盾前滑过,一脚踢在仅存持刀金兵的下颌。

骨碎之音在先,刀飞人倒继之,最后才是两盾凭大力相碰的巨响一声。

盾响之声未落,折翎已回身分手捏住二金兵咽喉,运气碎骨,取二命于反掌之间。

这一冲一战电光火石,兔起鹘落,赵王二人只觉得空中那一声喝在耳中犹有余韵,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开,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

搀扶着跑过去与折翎聚在一处,三队金人尚有二十余步之远。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脚尖挑起两柄金人朴刀递在赵王二人手中,将身上弓取下搭箭做欲射之状。

金人皆惧折翎手段,围拢之势竟为之一缓。

折翎挽弓,提气扬声道:“尔等回营告知仆散,切莫做丧家犬窜。旬日之内,我必取他性命!”

言罢,一脚踢在下颌碎裂、在地上痛苦挣扎那名金人的太阳穴上,而后与赵王二人闪进密林。

入林之后,赵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搀着王锦、带着折翎,几个拐弯便将金人的喊杀追讨声远远抛在身后。

过了盏茶工夫,砦墙左那四壁平滑如镜的平顶山峰便出现在眼前。

赵破从怀中取出火信发在空中,片刻便有人探出头来看。

不久便有长绳垂下将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杀声一片。

风慎见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折翎袖子临崖观战,担忧道:“砦丁蜂拥败回,一时难渡护河。陆大安带了十几个敢出砦的砦丁过河接应,却与金人混在一处,脱身不得。此时桥上木梯不能撤,砦门不敢关,甚是危急。将军拿个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观,只见十余个白衣砦丁正与冲上来追赶的金兵互相砍杀,虽已是血染白衣,却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远处最窄一段,寸步不让。

陆大安顶在最前,一口朴刀上下翻飞、毫无惧意,堪堪敌住左右前三面来敌。

战团之后,最后几个败卒正狼狈不堪的爬过护河木梯,往砦内逃奔。

见此情状,折翎也来不及与身后王赵客气,当机立断道:“箭营出砦,以陆大安等人为刀牌,射杀金狗。墙上能射箭者备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抛射阻断,接应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长兵聚至砦门后,以防敌借机冲砦!”

折翎运气扬声,众人皆闻。

箭营余下五人皆在墙上,只是斜坡窄处颇远、箭矢难及,折翎走时又严令不许出战,正急得什么也似。

此刻闻令而动,真个若脱兔一般,不一时便奔出砦门,直奔战团而去。

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长兵据守砦门,而留在砦墙上的持弓砦丁却有些茫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折翎见状错愕,身后赵破嘿了一声,抱拳道:“将军勿忧,我去传令讲解!”

赵破飞身去后,王锦抱拳道:“惭愧惭愧!砦丁中能战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吐蕃、西贼、方腊三役损了许多。随陆兄弟出的十余人经过战事,可驱使如意。

其余人等,尚需调教。非不遵令,只是明抛射,却不明阻断之意……”

折翎恍然,点点头道:“无妨,王兄容后教授便是。折某在军中有时,行伍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参详处,尽管开口。”

适才折翎单枪匹马救了自己性命,王锦便已感激至极。

此时听折翎不称砦主而称兄,心头大喜。

遵遗命听令御金一事之中隐隐藏着的些许不快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行礼道:“将军尽管放心,王锦责无旁贷!”

两人说话之时,折翎手中并未停歇,此刻已将一支箭挂在弦上。王锦话音落,折翎道声“好”,便弯弓放箭,直取陆大安身侧不远。

折翎此箭,真气满贯,又兼居高视下,势若劈竹,随箭竟隐有风雷之声。

一金兵正欲袭击陆大安左肋空当,刀锋尚未递出,就觉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重重锤击,痛入骨髓。

手中刀飞落一旁,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侧前抛飞,扑倒了自己一名同伴。

莫名往身下看时,只见那名同伴被一支无翎箭穿心钉在地上,不由大骇。

回视已毫无知觉的右肩,箭洞宛然,鲜血喷溅。

急转头找箭的来处,却被一口刀直劈下来,命丧黄泉。

陆大安三面受敌,渐渐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飞箭相助,身左攻势缓极至无,前右两侧亦是凌乱不堪。

于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翎箭落处砍劈。

折翎每箭出,必有敌亡,陆大安便捡亡敌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下手,杀来砍去,战绩斐然。

箭营人此时亦至,各自找了适合的位置发矢相助。

道路狭窄,几百金兵本就摆布不开,只能十数人一波上前厮杀。此刻箭雨临头,一个个手忙脚乱只顾遮挡,顷刻间胜势化作颓势,潮水般后退。

陆大安正杀的兴起,发现金兵退却,便也一步步坠在后面追杀。

砍翻了几个金兵,正在得意时,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来,迅疾非常。

运足力挥刀上迎,却不料两刀相交时,对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压过来。

惊骇之中再鼓余力,才险险将那刀逼停在额头上不足三寸之处。

咬牙运力将刀向上顶,那两刀相交处却缓缓向自己额头压过来。

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将的满脸虬髯已是清晰可见。

此金将带了队亲兵出现,退却的金人止了败势,又将身子护在盾后冲了回来。

战团重现纷乱,十余白衣砦丁自顾不暇,救援无力。箭营五人见陆大安不妙,集中了箭矢往这边攒射,却被那金将亲兵拨打挡住。

陆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横,准备撤刀用己命拼金将一伤。

心思方停,手上乍动,对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

陆大安起身举刀就要往前反劈过去,忽然远处听折翎暴喝一声“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

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战中见陆大安勇猛善战,心中都隐隐将他奉为主心。

此时见他退却,亦皆生退心。

箭营一阵连珠羽箭洒出去,将金兵进击之势缓得一缓,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队欲再追,却被那金将抬手喝止。

金将看了看自己身边被无翎箭穿盾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齿忍痛的亲兵,眉面抽动,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好!我,扑散,围你不住,可惜!”

金将扑散所言虽是语调怪异,词难成句,可中气却甚是充沛,密林山间尽是回响。

折翎闻言失笑,亦扬声道:“今日承蒙款待,自当铭记!不日,折某定有所报!”

折翎说话,扑散只直勾勾看着崖上,待身边一亲兵附在他耳旁耳语几句,方冷哼一声,挥手下令撤兵。

崖上风慎看着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扑散撤兵,何不借机掩杀?”

折翎凝视崖下道:“金军整肃,非同等闲。我砦中惯战之士仅二十余,追则必败。”

风慎眼珠一转,再道:“此时扑散无备,将军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瞒先生,以气御箭,损耗真气甚巨,虽强却不能久。扑散所处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适才那一箭本应穿盾射死那金狗……”

风慎不待折翎说完,拱手截断道:“风某无知,将军恕罪!”

折翎忙转身回礼道:“先生说哪里话?先生尽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还望先生后勿难言,始终教我!”

风慎眼中射出复杂神色,片刻后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摆布守具。

此时砦外陆大安等人已渡了护河回砦,砦门一闭,山崖上所有人方松了口气。

几名砦丁发现王锦腿上中刀、行动不便,赶忙上前搀扶。

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为王锦包扎,又安慰王锦几句,这才自崖后下崖。

砦墙内,陆大安等十余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营五人裹伤。

赵破在砦门后不远将奔逃而回的那许多人拢在一处,一边清点伤亡,一边咒骂教训。

奔逃之人面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数。

见折翎至,纷纷行礼甚恭。

赵破转身道:“将军,清点已毕。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伤三人,余者皆轻伤无碍。赵破领军不利,请将军责罚!”

折翎心内转了个念头,摇手叹道:“今日扑散设局欲赚我,王赵二兄只是恰逢其会,何来责罚一说?不过,今日临战者皆是七尺汉子,却望敌而窜,内中竟无一二有胆的好汉么?”

砦众闻言,尽皆色变,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

赵破先亦变色,后做恍然。

折翎扫了众人一眼,转头扬声问道:“大安,你与出砦接应的兄弟每人赏酒一壶、肉三斤可好?”

陆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挚用布条勒的呲牙忍痛,闻折翎喊话便一使力跃起道:“好!”他身旁十余个砦丁亦跃起道:“谢将军赏!”

折翎哈哈大笑,再道:“吃饱喝足,好睡一场,夜里与我一同出砦劫营可好?”

陆大安看了看左右,咧嘴与十余砦丁同道:“甚好!”

折翎转回头对面前众人道:“似这般方是大好男儿!”

众人中有一人闻言顶撞道:“那时金人来得快,我等只是猝不及防,再加未携兵器,故而逃窜。若是有所准备,又有兵器在手,怎会不拼他娘个鱼死网破?

将军说我等不是好汉,好没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说话人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方面阔口、虎背熊腰,一脸不忿的站在队中,遂凝视问道:“如此说,今夜你可敢与我出砦劫营?”

说话人将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说我敢,我身边兄弟,个个都敢!”

说话人话音方落,便激起汹涌群情。众人皆捶胸扬手,口称愿往。折翎也不言语,静待众人声息,指说话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人大喇喇将手一拱道:“在下章兴,砦中兄弟都喊我老坑。”

折翎笑道:“老坑?好!你可敢担责?”

老坑向前一步道:“但凭将军吩咐”

折翎道:“在这一众人中选出真正敢战之士。不拘多少,整队与陆大安等人合在一处。一个时辰后,我来整队。”

老坑道:“将军放心便是!”接着咂咂嘴,又要说话。折翎用手一指,笑道:“酒肉却是没有!想要酒肉,自己来挣!”

老坑嘿嘿一笑,左顾右盼大声道:“兄弟们,夜里与我一同挣酒肉去!莫要让人瞧扁了我们!”

众人七嘴八舌发喊,一时杂乱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赵破肩膀道:“言语冒犯,赵兄勿怪!”

赵破摇头对折翎示意无碍,继而问道:“今夜劫营,会不会太急了些?”

折翎面色由轻松转作沉重,压声道:“虽然适才老坑所说属实,但砦丁怯战亦是实情。若无一场砦丁亲历之胜,这砦子恐难守住。砦外金人只是先锋,大队尚未开至,这场胜自是越早越好。”

赵破颔首道:“将军所言甚是!”见折翎面色沉重,顿了顿岔开话题道:“片刻之间便已将众人战意挑起,将军所用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静观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处?还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慷我诸葛砦之慨!”

折翎闻赵破言,已是面色一滞,李豫低声入耳后,更是摇首低眉,痛心道:“请将不如激将!此法乃云儿教我!”

李豫闻声失语,连惯常的冷哼也忘了。

赵破自知失言,正欲劝解,忽闻一声尖啸自砦中远处传来。

赵破不知所以,折翎却闻声一惊,飞速道:“安鸿示警,我去看看。赵兄与李兄弟请谨守砦墙,切莫轻出!”

言罢提起轻身、飞掠而出。

随着折翎行路,啸声不时传来,内中却没了惶急之意,只是为来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声来到自己房前,门户洞开,魏庆不见。

急冲进房中看时,只见魏庆左目流血,委顿在桌旁。

安鸿守在床上巧云尸身旁边,手中捏着一根金针,满面警惕。

见折翎近前,扬了扬手中金针道:“娜娜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伤,不重。”

折翎问明巧云尸身安好,又探查了魏庆伤势。

待知他左目损伤颇重、已眇然难医,心中不禁懊恼不已。

正欲措辞安慰魏庆几句,魏庆已歉然道:“实不知胡女居然有奇诡武艺在身,吃她偷袭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时赶到,未让她触及云夫人遗体!”

折翎止住魏庆说话,准备将他扶去静处调养时,赵破一阵风般出现在门口禀报道:“将军,大事不好!砦丁来报,养伤的两位箭营兄弟被胡女所袭,重创……身死……”

折翎安鸿闻言变色,魏庆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声“妖女”便一个纵身奔出房门,直奔谷山李七养伤之处而去。

折翎怒喝道:“赵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见了克里斯蒂娜,立斩!”

赵破轰然应诺、转身将去之际,折翎又扬声道:“且慢!”

顿了顿再道:“随我来!”

折翎回视,安鸿会意道:“我不离开,大哥放心!”

折翎也不多言,带着赵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克里斯蒂娜居处破门而入。

屋中椅内的晓月被骇了一跳,见破门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时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门口走过来。

不料折翎面色铁青,扬手便是一掌挥出。

晓月只觉得劲风如刀、扑面而来,别说动作,便是连呼吸都不得畅快。

花容变色蹙眉瞑目之时,却又觉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带着打了几个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鸿示警赶回后连闻噩耗,心中既伤且怒。

伤者,箭营余子一残两丧;怒者,自己忽视巧云临终言语、未即刻处置克晓二女,以致有此祸事。

此时虽不能明锣明鼓大索克里斯蒂娜以免动摇军心,但可抢先于晓月处亡羊补牢,以免重蹈覆辙。

待含忿而至、一掌挥出,却并未感到有任何抵挡。

弹指间往晓月脸上一瞥,见其容颜惨淡、泪痕犹在,不由得心头一软、手掌略偏。

晓月心惊,赵破待命,皆寂而无声。

折翎回掌凝视晓月,心中一时是晓月平日乖巧,一时又是郝挚手中举着的披帛,一时是晓月昨夜灯下的墨笔涂鸦,一时又是巧云死前那一声“晓月娜娜皆不可信”。

千回百转,终是难决。

半响,叹口气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许她离开此屋半步!”

说罢,转身离去。

赵破唿哨一声招来两名砦丁,吩咐了看守再寻折翎,哪里还有踪影。

折翎脚下比心中更急切,不一时便已到了箭营众人居处。

那房外已经围拢了一群人,多是白衣,见折翎至,不约而同让出条通路来。

折翎大步流星冲进人群,只见房门外郝挚抱着头蹲踞于地,双手狠狠的纠扯着髻旁头发;高诵立在一旁,目中含泪,双手颤抖。

折翎心中一寒,抬步迈进房中,室内情景入眼,霎时血沸怒起。

谷山左胸,被不知什么利刃挖了个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

李七喉头插着一根金针,所余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丢弃在一边。

四壁之上,俱是喷溅鲜血;腥气散在空中,使人欲呕。

折翎懊愧而怒,怒极反笑,霍地转身问道:“魏庆呢?”

高诵闻折翎发问,再难忍目中热泪,哽咽道:“魏庆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寻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摇手示意高诵不用再说,转对一白衣砦丁道:“传令下去,全砦人在砦墙处集合,不得有一人遗漏。”

待砦丁应诺,其他砦丁散去后又对高诵道:“将箭营兄弟全都唤来,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将他们两个好好安葬。”

高诵擦泪离去,折翎与郝挚各怀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

未久,除魏庆外,箭营众人齐飞奔而至,屋中哀声令人闻之心碎。

陆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屋内众人纷纷随之怒吼,声震屋瓦。

蹲在屋门外的郝挚闻声霍地起身,却不料双腿已麻,一跤跌倒。

折翎探手过去,想将他拉起。

本以为郝挚眼中应满是愤怒,故自己眼中带着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对时见他眼光空洞,竟是一丝情绪也无。

郝挚借力站起,折翎探问再看,却看见赵破叉手垂头立在郝挚身后不远,遂拍了拍郝挚肩膀,走到赵破处问道:“我有一事相询,请赵兄定要如实作答!”

赵破面色沉重,点头道:“将军请讲。”

折翎道:“我与云儿相识之时,克里斯蒂娜已在她身边做琴师。这女子究竟是不是诸葛砦中之人?”

赵破摇头,答非所问道:“适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两妇人,皆是金针在喉,死状甚怖!”

折翎一怔,继而深施一礼道:“无端猜疑,请赵兄恕罪!适才我恐砦众惊惧、动摇军心,更恐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赵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众在此处围观、知此事者甚众,我心中结亦结了,还请赵兄、王兄传令举砦大索,更兼安定人心!”

赵破还礼道:“将军说哪里话?若我是将军,逢此事亦会疑虑。还请将军放心,砦中所余皆是同心抗敌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事,义不容辞。至于安定人心,将军交予我与王锦二人便是!”

折翎点头道:“这胡女狡猾残忍,我怕她入夜再来杀戮……”

赵破亦点头,截断折翎道:“将军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砦中虽有一套应内敌的法子,却数十年未曾用过,恐是有隙……”

折翎会意道:“大宋军中有结营巡哨之法,应可稍补阙漏,我使高诵助你。”

赵破道:“如此甚好!适才我已听砦丁传令集结,这便去砦墙安排一切。”

折翎道:“赵兄辛苦,高诵随后就到。”

赵破拱手离去,折翎转身入房中安慰了箭营众人几句,便吩咐将谷山李七尸身用被子裹了,抬到中坪自己居所处。

安鸿闻声而出,见了二人惨状亦是大惊失色,悲恸不已。

众人七手八脚在清晨折翎掘的坑边又掘了一坑,继而填土埋尸,使谷山李七入土为安。

此时阴云大合,密布空中,如沙滩潮头浮沫般层层叠叠压在山间林梢之上,似已与树间轻雾连为一体。

山风穿林,草木呜咽,似边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与两座新坟前众人悲声合在一处。

折翎凝视二坟,俄顷又将眼光转向房中。

思及短短两日夜间心头挚爱、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

可这悲戚到了七窍处却难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转回内中,惹胸口一阵烦闷。

如此往复不休,整个身子被悲烦填满,魂魄灵台似乎也被忧闷淹没。

安鸿见折翎怔怔出神,恐他伤心过度,把其臂开口道:“大哥,保重身体!”

折翎吃他一惊,深吸口气将胸中烦闷暂压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鸿见他口中虽答,但心神仍是不属,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却见屋角处转出个人来。

定睛一看,乃是魏庆。

箭营众人大多数尚未知晓魏庆被克里斯蒂娜伤眼之时,此时见他眇一目、目下颊上血痕犹在,遂一拥而上搀扶问讯。

魏庆也不理会,穿出人群来到折翎面前。

折翎关切道:“如何了?”

魏庆施礼懊恼道:“属下循着死去砦丁尸体一路追去,却还是丢了踪……”

折翎摇手打断道:“我是问你伤势如何。”

魏庆闻言一愣,折翎续道:“这胡女伤你一目,损谷山李七,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不过,你目伤不轻,切莫再单身独寻,以防不测。”

说到此处,略略扬声对场内众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众人应诺,独魏庆不语。

半响,方如下定决心般单膝跪倒,抱拳道:“将军,我有一事禀告!”

不待折翎说话,又续道:“我乃吴玠吴经略贴身侍卫,富平战前奉吴经略之命隐于箭营兵士中归在将军麾下,若察将军有随府州反宋降金之意,便将将军刺杀、以绝后患。富平战败,于乱军中随将军来至此处,心中仍念吴经略之命。前日议事厅中,我见将军情状,方知吴经略所疑不实,将军定与府州反叛事毫无干系。当时欲向将军坦承一切,怎奈乱事频发,不得其便。今日得将军关怀,再不说明,怎堪为人。魏庆乞为将军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无二心,还请将军恩准!”

折翎静听,面容由惊转喜。

魏庆话音方落,叩首于地。

折翎坦然受了魏庆三拜,将他扶起视其目郑重道:“前事已矣,今后同心!”

待魏庆颔首回应,又将眼光在箭营众人面上一一凝视。

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而立,折翎扬声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将家国事共扛于肩!内诛胡女,外御金贼!”

场内诸人皆随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御及教砦丁结营自保事后便纷纷散去准备。

魏庆不顾眼伤,亦要与众人同去砦墙。

折翎心中忽闪起一念,遂将魏庆唤住问道:“安鸿求援,仅携了我与风慎各一封手书。吴经略军离此较近些,但适才听你所言,却显然信我不过。若是你随安鸿同去,一来可复命,二来可代我言明心怀,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只是你眼伤方被……”

魏庆听到此处,截断折翎言语,抱拳正色道:“尊令随安公子求援!”

折翎见状,也不再多说,吩咐魏庆自去结束准备,转身对安鸿道:“二弟,那箭阵密谱可收好了?”

安鸿将衣襟略为扯开,露出怀中贴肉处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将这密谱用油纸裹了一层,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万无一失。”

折翎颔首道:“此密谱中所记八门箭阵,乃我与云儿据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法共同参详而创。变化万端、奇妙非常,射敌酋及武功高强之人有奇效。密谱所书,甚为详尽,但花溪峡外谷山……”说道此处,折翎看了看不远处新坟,顿了顿续道:“谷山用箭阵八门阙一,却点醒我此阵可不拘泥而用。为七星、为五花、为三才,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我心中有所构想,尚未及书于密谱之上。我现将变化之法话与你知,你出山后若是得遇堪托付之人,便将密谱连同其法传授于他……”

安鸿本是连连点头,但听得折翎语中萧索之气越发浓重,最后几句大有托后事之意,忙打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约?”

折翎会意,挤出微笑道:“二弟多虑了!我将神臂弓改良之法授与韩五哥之时也是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语气如此。密谱所记,我早已烂熟于胸,只是担忧此密谱在砦中毁于战火罢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后,韩五哥为其取名为克敌弓。

这密谱,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个响亮的名字才好。”

安鸿见折翎容色语气皆转轻松,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听罢,招手示意安鸿附耳,将自己心中箭阵变化与他细细说了一遍。

安鸿依记忆复述,折翎听后指其错漏。

如此几遍,直至安鸿记忆无误,方才罢手。

安鸿闭目又将阵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转身看了看屋内、眼光又掠过屋外新坟,对折翎抱拳行礼道:“如此,我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鸿颔首,提气飞掠,浅荼飒飒,衣袂飘飘,起落之间,渐渐去远,化作山间一白点,终消失不见。

折翎正极目远眺,遥送安鸿时,几名白衣人自房侧转出,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锦。

王锦带着几名砦丁来到切近,对着两座坟恭谨行了礼,才到折翎身边低声道:“将军节哀。”

折翎颔首问道:“王兄来此何事?”

王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长公主尸身有损,故此来请示将军。议事厅后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历代门主牌位之处。可否将长公主尸身暂且存放在彼处,以保无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王兄告知!我去抱巧云出来。”

王锦连称不敢,继而为难道:“门规所限,将军恐进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议事厅前大石处,余下路程,有劳王兄。”

王锦不迭应允,同折翎一道携了巧云尸身至上坪议事厅前。折翎等在大石处,待王锦与随行砦丁出厅,问明稳妥,方才一同离去。

不多时来至砦墙,多数砦众已散去,只余箭营、随陆大安出砦死战十余人及老坑等溃兵仍在墙下等候。

折翎将风慎、王锦、赵破、李豫招来跟前,共同商议定下出兵六十之数,一众溃兵竟因能否随战争执起来。

折翎见军心可用,便弃了适才断后那十余人,欲将溃兵全数带上。

一旁风慎皱眉悄声道:“将军,除箭营六人外,皆用刚刚溃于军前的逃卒,会不会太过冒险?”

折翎道:“金军不识地理,又兼后勤已失,定是兵无战心,此我等必胜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围我三人,虽看似勇猛,却徒有其表,与富平相比,锐气全无,乃至功败垂成,此我等必胜二也。

溃兵请战,军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胜三也。

再加赵兄领路,箭营随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论战果如何,此战后砦中亦可添数十敢战之兵。随大安断后者,俱是能战之士,留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我心中亦安稳些个。”

风慎捻须道:“将军所言有理!那箭营与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调配?砦中弓手亦多未经战,由将军选两名箭营老卒带出历练也好。”

折翎赞同道:“合该如此!晏虎郝挚带一队弓手与我同去,余人带一队弓手守砦。”

在一旁偷听的陆大安听到此处,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亦要去!”

折翎闻声,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营,你暂为队正。”又转头对队列中的老坑道:“你为大安之辅。”

陆大安得令,欢欣雀跃,就在墙边找了个平坦处,将刀枕在头下,不多时便鼾声大起。

晏虎郝挚得令后先随王锦去墙上选了一队弓手,而后依陆大安之态,亦是睡去。

老坑及一众预备出战的砦丁虽是学样躺在一边,却是个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折翎及众人计议,赵破随军出战,风慎王锦守砦,李豫大索克里斯蒂娜。

安排已定,众人各司其职,赵破亦去歇息。

折翎在陆大安身侧一块石上盘腿打坐,调息运气,只待李豫以锣传讯,便赶去手刃克里斯蒂娜。

可体内周天流转,空中红日渐西,也无丝毫动静传来。

又行了几个周天,耳听高诵在耳边轻轻唤道:“将军,时近二更。”

折翎吐纳毕,只觉神清气爽。

睁目见赵破已至,便吩咐整队。

放眼看去,除赵破及箭营三人外,个个眼袋浮肿,显是未能安睡。

不过个个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折翎与赵破一同,临时立了几条令行禁止之规,便领军出砦。

赵破在前领路,行了几里,扬手示意。

折翎凝神于目,远处林中,依稀有火光跳跃,遂下令人人衔枚、散成几队蹑足向前。

折翎赵破眼力皆佳,于暗处解决了几个金人哨探。

悄没声向前摸去,看看金人营帐已在一箭之距内,折翎刚要下令放箭射篝火旁金兵,赵破忽一拉他衣角,低声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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