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皇城金祥殿内,符金盏看到半透明帘子外两排人伏拜的身影。
“臣等恭贺大周开疆辟土,早盼天子携胜归朝……”
这些人里,包括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一批人、还有宰相,都是站在亿兆人之上的人上人。
但是他们在符金盏面前也只能顶头膜拜,而她只是长期居于宫中的一个女子。
朝罢,杜妃等妇人簇拥着她退回后面的休息厅。
众宫妇无不对她低眉顺眼恭敬敬畏,膜拜她的权势尊贵。
符金盏眼睛里带着浅浅的微笑回顾周围,她很享受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但也从没得意忘形。
经历和见识都让她心里很清楚:妇人很弱小,也很强大。
女子很弱小,天下诸事都要男人来经营奔波,她们只能呆在庭院房屋中,依附于这一切,抛头露面的妇人多半都没什么实力;甚至一旦兵荒马乱时规矩崩坏,弱女子怎能敌得过身强力壮披甲执锐之人,命运已完全不由自主。
但女子也不是那么弱小、谁想欺负就能欺负得了,自汉代起,就有妇人垂帘听政,掌控整个国家的命运,唐代更有妇人称帝为天下之主。
符金盏走到了一只晶莹的琉璃缸前,先转头看了一眼这间厅堂,旁边侍立的宫女无不屈膝弯腰面对她。
这厅堂本来是郭绍叫人收拾出来日常办公后休息起居的房屋,不过现在的模样已经大为不同,只因室内多了一些植物。
这殿室本被收拾得明净整洁,符金盏在这里活动之后,叫人搬来了一些鸢尾,美丽蓝色的花、绿色的叶子,立刻为殿室点缀了丰富的颜色,不仅是颜色,更增添了生机活力,感觉都完全不同了。
除了鸢尾,桌子上还摆着一只琉璃做的水缸,里面养着一颗含苞待放的荷花,还有两条小鱼。
都是宫中的园丁精心挑选修剪过的。
金盏把玉白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指间捏起几颗喂鱼饲料,笑眯眯地丢到水面上。
水面立刻其了轻轻的涟漪,本来沉到水底的鱼儿也摇摆起了身子。
她回头对杜妃说道:“这些东西,漂亮却柔弱。离开了宫女们的照料,很快就会变丑。”
杜妃忙小心翼翼地附和。
金盏说的话仿佛微微有些许感叹,但她并不怎么伤春悲秋,因为她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
她还是个乐观的人,只要没有干系她生存的大事,她平素心情大多都很好,经历过许多的提心吊胆,她很满意现在的状况;这也是宫廷里的人除了畏她,也敬她的原因之一,恐怕没人愿意成日胆战心惊地服侍一个愁眉苦脸、随时可能找人出气的人。
金盏又眯着眼睛看水里,或许别人以为她在看鱼。其实她在看水面的波纹涟漪,正如她此刻心里荡漾的不平静……期待。
她之前没料到郭绍出征两个多月就很快回来。
这两个月,她每日要处理国事、也有养尊处优的日子,并不乏味,却日复一日;而现在,一种期待打破了她心里的平静,如同水面的涟漪,反而让心绪躁动。
符金盏没看一会儿,便踱到了一盆鸢尾旁边,她看着娇嫩的蓝花,一时间想凑近去闻它的香味。
但她没有动,因为这样的动作过于轻浮,她还得注意自己的威严。
这时宦官曹泰走到了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便躬身一拜,恭敬地走了进来,拿着一些纸质的东西呈上来,轻声道:“禀娘娘,这是枢密院收到的文信,是从河东前营军府送回来的,还有陛下的书信。”
符金盏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从里面抽一份来放进了自己的袖袋。
这封信的信封是郭绍的笔迹,写给符二妹的信件。
而其它的全是公文,她仔细看了一遍,只有一封信,这才递还给曹泰。
“给皇后(符二妹)的信,我亲自交给她。”符金盏语气平静地说。
曹泰拜道:“喏。”
但她心里却带着极大地失落,这么长时间了,她仍旧没有习惯郭绍在外时、只给符二妹写信。
她清楚原因,想当年郭绍攻蜀时写了一大叠给自己的信件,却一封也没发回来……她懂得一切,可这原因并不能让她不失落。
甚至心里还很难受,那种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的心的难受,只有女子才懂,符金盏也不能免俗……哪怕这世道,自古“君子”就三妻四妾,大丈夫妻妾成群仿佛天经地义的规矩,有各种礼法妇德,还规定妇人不能“善妒”;她也明白,一个男子只要对美色有兴趣,想要妻妾成群就是本能欲望。
但道理都不管用,除非她没有心。
那种难受很简单。一想到郭绍和自己的私密之事,也对别人那样,谁能好受得了?
有些事她没办法,只不过是被迫接受。
她明白,符二妹作为符家的人生了嫡长子,对符家的地位牢固、以及自己都有极大的益处……符二妹不就是自己一手促成和郭绍联姻的么?
而且,作为国君天子,要是他独宠一人,对国家的稳固也不利。
符金盏不是小户小家的女子,她明白高门贵胄和皇室的规则。
她双手放在前腹,缓缓踱步。或许,女子就是更容易胡思乱想,想得太多。
符金盏心绪动荡,但这里依旧宁静,鸢尾花在精雕细琢的殿室之中绽放着娇艳的姿态。
……
河东潞州城外,却是尘土漫天,嘈杂不已。
大军已经临近潞州,郭绍披着甲胄,骑着马在众人簇拥中沿路向前面的城楼方向行进。
他的脖子里全是灰,嘴里沙沙的,就好像喝了脏水一嘴的沙那种感受……驿道是黄土土路,路上人马众多,晴天的空中难以避免沙土飞扬。
视线模糊中,只见路边一大群在远处纷纷跪倒。很快就听到人们齐呼:“昭义军节度使慕容延钊率潞州文武,恭迎陛下!”
待郭绍等骑马走进,才看清路边跪伏在尘土里的人,当前一个穿甲胄的络腮胡大汉正是慕容延钊,这些武夫此时十分恭顺,跪拜时简直是五体投地,丝毫不嫌地上脏。
“慕容将军平身。”郭绍喊道。
众人齐呼道:“谢陛下隆恩。”
慕容延钊爬了起来,又在道旁道:“恭贺陛下,一举攻灭东汉国,大获全胜!潞州军民,无不欢庆!末将受潞州百姓之请,前来犒劳王师。”
郭绍道:“前营军府给你们的军令,准备粮草完善就够了。”
“是,末将已遵命备妥。”
就在这时,郭绍又看到前面有大群百姓,便问追随上来的慕容延钊:“朕已下旨,沿路不得扰民。这么大的排除,大臣又要上书劝谏耽误百姓耕作农务。”
慕容延钊忙道:“百姓不是官府召集来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看热闹。”
他顿了顿,抱拳道:“末将不敢隐瞒,民间有传言,称陛下是天神大羿转世,因此来看神……”
郭绍听罢愕然。
随行的王朴等也没吭声。
众人都知道,羿就是传说中射掉九个太阳,救天下于烈日烘烤的人,算是个正面的神灵。
民间如此流言,恐怕地方官员也不便制止。
郭绍等前行了一阵,竟然发现路边点着香!众百姓在远处的土地上对着黄顶盖的方向作拜。
王朴等都没有进言禁令。
郭绍寻思了一会儿,便释然,反正身边的人知道他还是人就行了。
将士对自己有点迷信,说不定还能提高士气……战争的脚步,还没有到停止的时候!
他当下又传令:“大军人数众多,禁止进城,今夜便在城外扎营修整。”
诸部陆续停止,依照中军的部署,分营地驻扎。
郭绍等待中军设营地时,坐在马上向东北方向望了许久,那是幽州的方向;幽云十六州是个千年难以释怀的地方,特别是对于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意味着太多太多。
王朴和李处耘等文武都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皇帝随时都是身边的人关注的对象。
但取幽州,至少不是现在;将士刚刚打完大战,人马疲敝;诸事准备也未完善。
郭绍长吁一口气,翻身矫健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顺手把将缰绳丢给了前面的武将卢成勇;他没有用马鞭,因为坐下的黑马完全不需要鞭子。
郭绍又眺望南面,地平线上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些村庄在视线内。但他知道黄河已经很近了。
这时候黄河上预先搭建浮桥的前锋可能也要完工了。
大军只要一过黄河,东京就几乎在眼前。
他仿佛看到了东京的繁华,特别这个季节,草木繁茂生机勃勃,亭台楼阁在河流清水之间,却人口密集,与边关全然不同的景色……
宫廷里美丽多姿的女子、锦衣玉食的日子就在近前;以及挂念着他回去的家眷,此时郭绍着实有种回家一般的感觉,很温暖。
他一时间十分愉快放松,就好像劳累的身体泡在了温泉里,软绵绵的,已将连续的精神紧张暂且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