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念奴娇(6)

这天都府名曰府,实际上是一座广阔繁华的城市。

天都裴氏立族已有几百余年,其间支庶繁衍,族人众多,整座城市以位于城北的裴家主宅为中心,向外辐射的依次是裴氏各支脉的族人、依附于裴家的小家族小门派,剩下的才是普通百姓。

瑶姬坐在马车里,一路细细看过去,城中鳞次栉比、繁华非常,其物阜之盛,堪为天下第一城的名号。

她这一世十一年来从未踏出青元谷半步,虽有上一世的经历,但刚穿越过来就去了北陆,实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繁盛的中原之景。

因而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裴氏主宅。

此时她方才紧张起来,也不知自己此番能不能顺利留在裴府。

要知道宋家原与天都裴氏并无瓜葛,只是宋老爷的长子在外游历时,不小心惹到了江湖上一个以行事狠毒着称的门派。

那门派要宋家少爷的命,若不从便灭了宋家全族,宋老爷半百的年纪如何肯舍得,走投无路的时候经友人搭上了裴家的门路,求人递了话进去,裴琰因见宋家并无过错,便写了封信做个中人,将此事了结。

那门派对宋家来说是不敢反抗的强敌,可是对上裴家,如何敢说个不字?况双方的矛盾说来不过是几句口角引出的,因而自然不会再追究。

此事于裴琰来说,不过是张张口的事,于宋家,可谓是再造之恩。宋老爷遂准备了谢礼,又将自己的嫡出幼女献上,便是要偿还裴琰的恩情。

当然,这之后宋家被瀚海楼盯上,不得不将要献出去的女儿换成瑶姬,这就是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了。

裴安身为裴府的大管事,每日里要见的人里,如宋老爷这般来意的,可谓是数不胜数。

宋家说是要偿恩,又做出献女的举动,未尝不是要借此攀上天都裴氏,好依附其生存。

其时风气使然,江湖中那些大世家的公子房中,都有几个小家族献上来的侍妾之流,这也是瀚海楼为何能接二连三送出美人的原因。

谁知裴安命人去知会了主子后,回来对宋老爷道:“宋公的心意,我家公子已尽知了。此事原不是宋家之过,并无可谢之处,公子说自己不敢居功,还请宋公将礼物拿回去罢。”

宋老爷如何能应,又是连番恳求,只道宋家不敢依附,可有恩不报,不是武林中人所为。

裴安想了想,若不收下谢礼,恐怕宋家心中也不安,只是金银珠宝能收,宋家女儿是不能收的,遂道:“宋公恐怕不知,我家公子洁身自好,身边并无侍妾。”

宋老爷一愣,裴琰实在是个极神秘的人物。

人人只知他精通天衍之术,能谋善断,关于他的私事,却是知之甚少。

宋家几番打探,才知裴琰如今并未婚配,没想到他竟连侍妾都没有。

宋老爷只觉这是裴家的托词,他若是不能将自己那个假女儿送进裴府,瀚海楼如何能饶过他,遂不肯放弃,最后甚至道:“小老儿送女入府,原也没有攀高枝的心,只要裴公子不弃,便是收她做个丫鬟也行!”

裴安只得又命人去回了裴琰,半晌后方道:“既然宋公坚持,那便将宋姑娘留下吧。只是日后,她便与宋家再无瓜葛。”

是以,瑶姬这般兜兜转转的,竟成了裴府里的小丫鬟。

她对此并无不满之心,虽说瑶姬知道裴琰是宗隽的转世,若真的一开始就要做裴琰的侍妾,以瑶姬的性情,心里只觉得不妥。

现在这样,她反倒认为很好,能见到裴琰,与他朝夕相处,她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只可惜裴琰素日不喜下人近身,他院中服侍的人等都只待在外院,做些除伺候他起居外的活计。

瑶姬只远远见过裴琰几面,一次是他从外头回来,身上披着那件玄狐大氅,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一次是他在亭中独坐手谈,瑶姬跟在大丫鬟白鹭身后,为他伺候茶水。

这段时间以来,瑶姬也知道了许多关于裴琰的事,知他性情温润,待人宽和,因一手烂柯之技登峰造极,素有围棋圣手之称,又精通天衍周易之数,时人称之为“算天机”。

这样的人物,实是与宗隽截然不同。

瑶姬一时觉得有趣,一时又心生怅然,她虽还记得前世种种,可是那个人,却什么都忘却了。

她这几天便恹恹的,恰白鹭病了,裴琰每日都要在亭中手谈几局,伺候茶水的活计便交由了瑶姬一人。

瑶姬不远不近地站着,听到裴琰伸指叩了叩棋坪,知他要茶,忙提了青瓷的小茶盅过去,倾壶将沸热的茶水倒入盏中,顿时腾起一阵袅袅茶香。

偏瑶姬心不在焉的,没注意到茶盏渐满,裴琰原专心致意地琢磨着棋局,听到那水声的变化,眉心一动,将手中一枚白子叮的一声投入棋笥中。

瑶姬一惊,这才恍然清醒过来,忙将茶盅给拿开。

此时那盏中的茶水堪堪与盏面齐平,将溢未溢,竟是只差一点就漏了出来。

“公子恕罪。”瑶姬自知闯了祸,忙垂下头。

“无妨,”裴琰温声道,瑶姬很少与他接触,此时方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只听那一把润玉似的好嗓子仿佛春风拂面,教人心折。

裴琰待下向来宽和,也不生气,反笑道,“你却是有罪,我这一局正到紧要关头,可不能教茶水给弄乱了。”

瑶姬听他以玩笑之语开解自己,方才抬起头来,见那棋局果成厮杀难解之势,忍不住道:“公子不若于七三路落一子,大飞守角。”

裴琰听了,在脑中演练一番,如此落子,果能将此局解开,不由抚掌道:“此招甚妙,好!”他此时方才注意到身旁的这个小丫鬟,却不转头看瑶姬,口中问道,“你会下棋?我听你的声音,是新近来我院子里伺候的,你叫甚么名字。”

瑶姬有些奇怪他的问话,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奴婢叫念瑶,上个月进了府,裴管事教在公子院中伺候。奴婢在家中时学过几手弈棋之术,方才奴婢鲁莽,是公子宽宏,不计较奴婢的过失。”

裴琰一愣,几时这安排丫鬟的小事,还需要裴安亲自过问了?

上个月……他想到当时裴安来说过的一件事,笑了笑:“你是宋家姑娘?”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非常。

“奴婢既入了府中,便不是宋家女了。”瑶姬愈发恭谨。

这个回答自然让裴琰满意,他想了想:“待白鹭病愈了,你去告诉她,日后我手谈时,留你伺候就够了。”

瑶姬强压着心头的喜悦,谢了裴琰的赏识。裴琰只道她是因得了主子青眼高兴,殊不知她是在为自己能与裴琰多多相处欣悦。

裴琰又道:“想来你的棋艺不差,一人破局也是无趣,便与我对弈罢。”

瑶姬忙将棋局重新整了,不敢坐下,站在裴琰对面,见裴琰示意她先选棋,便拈起一枚白子。

裴琰笑了笑:“今日只论棋,不论主仆,你且坐下,”听到瑶姬应喏了,又问道,“你是执黑,还是执白?”

瑶姬一愣,自己已拿了白子在手中,裴琰为何还有此问?尚未回答,裴琰察觉到了她的愣怔:“怎么,你竟不知?”

知道什么?瑶姬愈发糊涂,迟疑地道:“奴婢不知公子何意。”

她见裴琰勾起唇角,面上的笑容温和依旧,淡淡道:“我是个盲人,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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