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回 活冤家死里逃生 倒运汉否中逢泰

七言律诗:

风流谁不羡新妆,邂逅空教意欲狂。

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解?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无情声杳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这回书,名虽说着小官,其实说了世上的人。道是穷通寿天,俱由八个字生成,再一些也勉强不得。比如一个人有了上万家俬,该得倒运,将来一弄就弄丢了。那穷人总是一样,原是极穷彻骨的,该得发达来,一富就弄富了。常有那眼孔小的,见人有钞,千方百计,巴不得算计着一道。是这个念头一起,随你手紧杀的,也决要堕入彀中。你若不肯信,就把这样的比方说个何如?

当初并州地方有个人姓唐,活了四十多岁,从来不曾得一日时运,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就是个乞丐一般。地方上有那轻嘴薄舌的,把他取个绰号叫做唐穷。这个绰号一叫出了,连那两三岁孩子吱吱喳喳,也都乱叫起来。这唐穷不快活了,一日走到土地庙里去,至至诚诚祷告一番,要讨一签,看几昨才有个发达日子。取过签来,扑的掷将下去,却是个圣阴圣。随即看那签经云:

富贵皆由命。功名莫妄求。

家居临水日,骑鹤上扬州。

唐穷看了这几句,心下倒不安稳起来。思忖道: “这分明是土地公公教我移居的意思。我如今总是要移居,那里能够凑巧有个临水的所在?脱间房子下来,就是有了一间房子,没有几钱银子也搬不动”左思右想,算计不通。只得踱了回去。

过了好几日,打从东桥头走过,月见靠西首新造着几间小小平屋,都贴着个召赁。唐穷遂兜上心,就问是那一家的房子。走进去看看,尽可住得。连忙回去设法了些银子,拣个好日搬将进去。那些东邻西舍,有那不认得他的,见新搬了一家来,满望烂醉吃一场过屋酒。有那认得他的,日前早出了个唐穷绰号。料得来是没汤水的,便也不打帐了。这唐穷则指望搬了过来就发迹了,怎知住了三四个月,比前更加艰难。

这晚,坐在那里正呆了个念头,思量到了发迹时节,怎么样做人家,怎么样置房产,正没踪没影想到半夜,耳边像有个人叫他一般。开门走到桥上,此时是廿五六光景,正才起月亮。站立不多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件东西,唐穷看见,急走到岸头,赤了脚,落水去捞来一看,恰好是个叉袋。里面着实有些斤两,只道是得了主横财,快活个不了,悄地驮将回来。打开看时,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十浸得半死,十四五岁的一个披发小厮。他就一个不快活,道: “别人有时运的,捞着土块也变做黄金。偏我这穷骨头,土块也没福挥着,倒挥了这样一个东西。说便这等说,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救他转来,或者是这个阴骘发迹了也不见得。”当下把那小厮救醒了。

这小厮活便活将转来,只是远讲不出话。唐穷把他身上那件水淋淋的衣服脱了下来,把自家衣服替他换了,一边去丛火,一边去烧滚汤,忙个不了。须臾间,那小厮便省了人事。唐穷扶他坐着,轻轻问他姓甚名谁,住居何处。那小厮滴泪道: “我叫做马天姿,一向原在北桥头陈员外家。不想今晚间,院君与员外因些口过争竞起来,魆地把我灌醉了,盛在这叉袋里,抛在水中,要结果我的性命。这是天可怜见,褥蒙老丈捞救,身同再生矣。”唐穷道:“说将起来,都是那院君吃醋的意思了。难道世间有这样的狠心妇人,为这些没要紧事,就要断送一个人命。着不是我捞救,可不活活浸杀了?”马天姿思量到那伤情的所在,止不住涕泪交流。

唐穷却也心慈,见他这个光景,也觉有些不安稳,便道: “何不回去与父母商量,告仙一状假人命,可不出了这口气?”马天姿道: “老丈,我若留得父母在,如何有这个日子?”唐穷道:“这样说,明日还是到陈员外家去罢。”马天姿道: “若是明日再到他那里去,不如今晚赴水而亡,倒得个干净。”唐穷想了一会,道: “这是毕竟不肯去的话头了。我如今倒想起一个所在,着实可安得身。不知你肯去不肯去?”马天姿道: “只要除了陈员外家,凭老丈吩咐,无不从命。”唐穷道: “我前日听得人说,本州汤监生新置一班小子弟,还少两三个。你若肯去,先领他几两班钱,落得又学了一桩生意。”马天姿道: “便好,只恐日后陈员外得知我在他家,又有话说。”唐穷道:“他是个监生,只怕比他还有些势头。”马天姿道:“老丈,你恰说得好笑,做监生的人家有些什么势头?”唐穷笑道: “你不晓得,近日来不是有钱有势的做不得监生哩。”马天姿道: “老丈这样说,明早烦你先去讲一讲。”唐穷一面答应,一面去打点个铺儿起来。说话之间,已是四更天气,两个就睡了。

不上忽得一忽,早又是天明。马天姿开着眼,见天色有些发白,连叫了几声老丈。唐穷一骨碌爬将起来,梳洗了,倒着了马天姿的衣服,摇摇摆摆,故意打从旧居所在走过。那些小厮们看见他,又一齐取笑道: “唐穷好阔绰哩。”唐穷只是不睬,一直径到汤监生家。

那门上人那里就肯放他进去,把他盘问个不了。唐穷只得把小子弟的那家话对他讲了。门上才进去说与汤监生知道。不些时,汤监生就教请他相见。你看这样一个穷骨头,从来不见过大人面,穿了这件衣服,就像缚了一条蝇子,倒弄得拘拘束束不好过了。见了这汤监生,又不好作揖,又不好拱手,慌慌忙忙竟没个饰摆。汤监生看了哈哈笑道: “足下上姓?”唐穷道: “小子姓唐,日前原有个绰号的。”汤监生又笑一声,道: “绰号固有,难道乍见,就好轻薄。”唐穷道:“这个何妨?古人有云,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汤监生道: “好说,好说。”就扯张椅子把他坐了,问道: “足下此来有何见教?”唐穷道:“小子不为别事,闻说相公这里新置一班梨园,今有个绝标致的小厮在那里,不知可用得着么?”

汤监生道:“别甲色都有了,倒只少的生旦。足下说的若可落得这两甲,当得领教。”唐穷见他是要的说话,便道: “不是小子说得撮空,果是生得标致,年纪还不上十五六岁。”汤监生道:“妙得紧,妙得紧,约莫要多少银子?”唐穷道: “一百两是少不得的。”汤监生道: “这个太多了些。”唐穷道: “此时望天讨价,怪不得相公不肯出这些的。少刻见了人,莫说一百两,二百两相公也情愿了。”汤监生道: “果是中得我的意,中人钱多送些罢。只是一说,今日可领得来么?”唐穷道: “要他来不打紧,只是那小厮有些古怪,身上不甚齐整,未必就肯出门。”汤监生道: “这个容易,我就着一个人拿一件衣服随你去,同了他来,何如?”唐穷道: “若得如此,包在小子身上就同了来。”

汤监生遂取了一件天蓝半领道袍,着一个家童拿了,径与唐穷一同到家。原来那马天姿还睡在那里,听说唐穷回来了,连忙爬起来问他所事允否。唐穷向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马天姿欢天喜地,梳洗停当,穿了衣服。正待要走,又站住道: “老丈,我去则去,还待天色晚些好走。”唐穷道: “你这句话敢是恐怕有人看见,说与那陈员外得知么?”马天姿道: “正为这一件。”唐穷道: “说那里话,终不然一个人白白把他浸死在水里的倒好?”马天姿方才肯去。遂与唐穷一同来到汤监生家。

汤监生一见了马天姿,心花顿开,惟不得拿碗水来把他咽下肚去,一把扯了唐夯到书房里兑下一百两,外送中人钱十两。唐穷接了这些银子,倒懊悔起来,恨不得适才讨他一千两。当下写了一张文契,两家交割明白。唐穷拿了这百十两银子回来,正是一朝发达,恰才想得土地公公的灵验,便去买好香,点好烛,竭诚拜谢。诗曰:

穷胎蓦地脱贫根,何幸天教发迹临。

土地若非先指点,今朝谁肯礼殷勤。

说那马天姿到汤监生家,未及半年,倒学了十多本戏文。汤监生见他肯学,另加优待。日常间凡是宴客,决教他来陪饮。钦酒中间,决要教他唱一只儿。这汤监生有个兄弟,名唤汤彪。一日在外回来,闻说哥哥家里新收得一个马天姿,生得甚是标致,做个探望哥哥的名头,特来要看一看。汤监生晓得兄弟平日间眼孔里着不得一些垃圾的,恐怕看见马天姿要起心了,便设下个计较,另着一个打扮做个马天姿,与兄弟看。那汤彪一看,那里晓得真假,便也中意,开口就说道: “哥哥这样受用,何不分一个儿与兄弟,也快活一快活?”汤监生笑道: “兄弟,你的意思,可是看上了这马天姿么?”汤彪道:“料来这个是哥哥的镇家之宝,兄弟纵看上他也是枉然。倒是将就些的,作成兄弟一个罢。”汤监生道: “你晓得我哥哥平日是个大度的人,既是要他,倒老实领了去何如?”汤彪快活异常,道: “哥哥果肯用情,兄弟明日再来请罪。”说不了,把这个假钞领了就走。

好笑汤彪毕竟是个肉眼凡晴,只道这个是真正的马天姿,留在家中好不值钱。只是一件,夜夜要动手两三遭,这个假钞儿见弄怕了,方才说出自家是个替身。汤彪就恼了哥哥,把这个假马天姿依旧打发来还了。整日在家焦燥不过,巴不得要寻个计较,把哥哥算计一道,才出得这口气。左思右想,一想想到那唐穷身上去,道:“我这里一向有个唐穷,倒是个好汉子,不免去寻他商量,作成他趁丢儿也好。”思想定了,正走出门,不上十来家门首,恰好劈面撞着唐穷。

汤彪虽是认得他,见他身上着实穿得齐整了,恐怕不是,又不好叫住,随在他身后,又走过了十来家。只见那些小厮在背后指指搠搠的,还叫他是唐穷。汤彪才叫一声: “唐大哥。”唐穷回头看了,连忙唱个肥喏。汤彪就扯他到土地庙里去说了一遍。唐穷听说马天姿,便道: “二相公,那马天姿当日原是小子领去与令兄的,只要连中人钱,一百二十两银子,就去赎了他来,这个何难?”汤彪道: “若是拿了银子去取赎,显见得是我的鬼了。”唐穷想一想道: “二相公肯出一百两银子谢我,我却有个计较在这里,管取唾手得来。”汤彪道: “做得来,就是二百两我也肯的。你且说说看怎么样的计较?”唐穷道: “那马天姿原是北桥头陈员外家的小官,去年间九月里,他院君与陈员外有些口过,容他不得,把他盛在叉袋里抛在东桥河内。那时是小子看见,捞救回家,把他救醒了,方才问出情由。我第二日一心要送他到陈员外家去,他执意不肯,因此没奈何,投奔在令兄宅上的。如今二相公要他,待小子用计反间计,到陈员外那里一说,不怕令兄不把马天姿打发出来。”汤彪道: “只恐不能够这样容易。”唐穷道: “十分作难的时节,拼得还他一百两身饯。”汤彪道: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就烦你到陈员外家去走一代。”唐穷道: “二相公,你可在这里等我回覆。”

你看他说了这一声,飞奔走去。这唐穷走到半路上,思量道: “我好没算计,那汤监生待我甚是好情,中人钱送送就是十两。这个此老一杯酒也不曾到口,一个钱也不曾见面,与我何干,管这闲事?且转去哄他一哄,只说陈员外道是,倒是拿了一百两身钱,竟去取赎的好。他若不肯交付银子,落得顺水推船。若肯把身钱付我,落得拿了他的,走到外州外府去,快活他娘半世。”计议二定,转身来到土地庙里。那汤彪见他来得快,只道是好意思,正要开口问他,只见唐穷先说了陈员外要身钱竟去取的话。汤彪满口应承,遂同回家兑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唐穷收拾停当,出得门,一道生烟竟不知往那里去了。诗曰: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识包藏机巧深。

说与后来宜自谨,青蚨慎勿托平人。

汤彪等到黄昏,不见唐穷转来,才有些着急。连夜去扣陈员外家门,问这件事。那陈员外也只道马天姿果然溺水死了,年把来终日愁愁闷闷,欲待访问个消息,恐院君得知,又要啕了闲气。这晚听得汤彪说起马天姿不死的这一节事情,老大欢喜,便把些话儿劝息了汤彪。次日特到汤监生家讨个下落。那汤监生不好为这百把银子,伤了两家体面,遂唤马天姿出来,依旧送还陈员外。陈员外又为着体面上不好就领了去,两家你推我逊,倒把马天姿做了鹅酒一般送来送去起来。没奈何推逊不过了,一边只得还了人,一边只得召还了银子。马天姿回便回到陈员外家里,又恐院君作吵,不像模样,住得五六日,倏的竟走到昆山县去做了戏子。不想唐穷也在昆山县里做了人家,号为唐玉泉,毕竟又与马天姿会着了。看将起来,真个是磁瓦也有个翻身日子,萍水也有个会合时节。可见一缘一会,大非浪事也。诗曰:

知机退避免灾起,追忆当年恨莫伸。

不遇唐穷生救取,而今何处觅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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