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惨烈

浑浑噩噩之中,我似乎听到模糊的喊叫声,感觉到令我浑身疼痛发麻的什么东西。

随着痛苦越来越猛烈,我安详但模糊的意识从黑暗中被唤醒了。

“什么……呃啊,唔呃……”

那几乎突破人类理智的剧痛彻底地将我吵醒,随着醒来的疑惑便是痛到喉咙发出的,不成言语的咕噜声。

“别乱动,你的伤势很重,差一点就没能把你救过来。”

虽然身体各处仿佛要撕裂成千万碎片的痛楚让我眼冒金星,但是模糊之中仍然辨认出了唐禹仁的轮廓。

太好了,太好了,他没死!

这个好消息让我精神一振,竭力开口道:“你……没似吗?”

“我左臂断了,内伤很重,但是还能撑得住。秦喜的伤势极严重,脏腑移位,经脉伤残,真气枯竭,虽然皮肉伤没多少,但是激发潜力过度,这一趟就算能养回伤也怕是折了不少寿元。倒是你,挨了闻香散人一掌之后从胸腔到小腹没有一块好肉,走火入魔内功全废,不幸中的万幸是脊椎没有被直接打断。说实话……你能撑到我们找到安全的地方让大夫救治,真的是意志强悍,我们还以为你会就这样醒不过来了。”

“他……他呢?”

唐禹仁原本担忧的表情听到我断断续续的询问,化作阴狠的笑容:“他被你吸引注意力,先是被我的暗器戳瞎左眼,然后吃了秦喜全力的一刀,与我们两败俱伤。最后想要逃跑时,被我们两人合力击杀。”

好!

听了唐禹仁这句话,我仿佛吃了大还丹似的,身上令我几欲疯狂的疼痛也短暂地被压下,只想对天狂笑。

闻香你这个死妈玩意,不知道在黄泉路上会不会后悔招惹我和唐禹仁这两个青莲教克星?

然而虽然我心内快意无比,痛苦之下的面部神经却已不受控制,身体想要龇牙咧嘴,意识却想要张嘴狂笑,结果就是脸孔一个劲地抽搐,想也不用想,肯定狰狞扭曲得不成人形。

“你还是昏过去吧,我怕你坚持不住,人还没救回来就疯了。”随着这句话,世界再次被阴影覆盖,我想要看向唐禹仁站起的身形,却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再次苏醒的时候,神志清醒了许多,甚至连那酷刑般的可怕疼痛都淡去一些。

不多,但是足以让我从想要立刻死去的状态减轻到可以认真考虑自杀到底值不值得的地步。

若是要我承受着刚被闻香散人打成瘫痪的那种痛苦,维持理智去完成超越空间的任务,那属于痴人说梦,傻了大逼了。

若是那样的话我直接自杀了事,在自己彻底疯狂之前回归现实,任务失败就失败了。

我又不是什么钢铁硬汉,能撑到现在已经让我自己都大跌眼镜了。

更何况,就算我确实是个有着钢铁意志的铁血战士,那种痛苦也不是人类能所清醒承受的。

但是如今身上虽然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能让正常人精神崩溃,哭着喊着乞求来几十针吗啡的痛楚,比起之前那突破底限,超越想象力的折磨,反而让我认真考虑起拖着这残躯多留半年,完成任务的可能。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控制地呻吟出声。

真的……好痛……我真的不是天生硬汉吗?

竟然在医疗环境恶劣的古代撑着这种现代医学都未必救得过来的重伤,不靠先进的镇痛剂,还能维持着理智,不至于精神崩溃……我对自己那是相当佩服。

不对,既然大燕能有乱神香,迷魂香这种黑科技,那么有一些效用极强的镇痛性药草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唐禹仁和秦喜成功地拉着我找到了安全的庇护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虽然让我想起不久前的偷袭有点Ptsd发作,但是此时却感觉如此地安心。

而除了药草味之外,还有远处传来的,极有节奏性的……木鱼声?

我勉强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

是了,这里应该是一座寺院。

大燕医道由于民风尚武的原因,也颇为旺盛。

毕竟练拳最容易练出问题或者不小心打伤人,这时候就要请医师大夫出手帮忙了。

而天下除了皇室御医之外,医术最高明的当属六大派中五台山寺院里的那群光头医生。

五台山的千年传承,底蕴之深厚,在整个燕国也是首屈一指的。

而这些大和尚虽然不能说是完全符合佛教的教义,舍己为人普渡众生,但也是神州大地上,最担得起“我佛慈悲”这四个字的人了。

江湖上五台山的武僧属于巨擘级别的武力,但是在广大老百姓眼中,这些僧侣最受欢迎也最让人敬仰的就是他们高超的医术和众生平等的行善态度,对于老残病弱,富贵贫贱都是来者不拒地帮忙。

至少,唐禹仁对我说起五台山的时候,是如此形容的。

那个冷硬的男子说起这些僧人时,也难得地露出了尊重推崇之意。

当然,唐某人说完这番难得的赞美之词之后,也不忘添上几句自己的批判:“不过,和尚也不是说信奉我佛慈悲就真的如此了。四百年前,在旧朝之前的晋朝,以五台山为首的佛教信徒声势威望更胜如今十倍,乃是堂堂的天下第一教。每座山都有庙,每座庙都有僧,但是自力更生的和尚十中无一,千万僧侣不务农不事生产,都是靠千百年朝廷赐予或者信徒奉献的钱粮土地养活的。相比供养这些和尚的代价,他们行的善反而不够看了。长久下去,引起了各方的不满,最后朝廷亲自削佛,神州的近万座寺院或被征收或被拆除,十不存一,反抗的武僧都被打杀关押,五台山也从超然的佛教圣地,武学殿堂,沦落为和其他武林大派相提并论的普通势力。”

脑里回忆起这番话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苍老平和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终于醒了,老衲心里算是落下一块大石。”

我艰难地转了转头,看到一名满脸皱纹,神色祥和的老僧人站在我身旁,对我微笑。

“这……位师父……有礼了,在下这条命想来是贵寺救回来的,在下不胜感激。”虽然勉强能开口出声,但是仍然喉间干涩,有些不适应。

老僧人双掌合十对我说道:“施主伤势极重,且不要分神出声,耗费精神。老衲法号圆海,乃是这飞龙寺的住持。飞龙寺在怀化城二十里外的松林坡上,已建百年。一个月前,施主的朋友拖着伤残之躯敲门求助,老衲派遣寺里的僧人在你昏去的郊外结成草庐救急。施主的伤势最重,腰腹间全被打烂,脏腑都受了极大波及,更兼真气走火,经脉寸断。老衲一生接看过众多病人伤员,没有几个受了施主那么重的伤还活下来的,更何况在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救治之力其实只是尽人事而已,施主如今稳定下来实在是佛祖保佑。”

“护送你来的两位施主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林施主受了内伤,断了左臂,李施主真气反噬武功被削了大半,寿元打折黑发一夜灰白,不过万幸的是两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休养了半个月后已能自由活动。”

原来如此。

虽然唐禹仁和秦喜各自都付出了惨痛的价格,但是终究没死。

考虑到我们对上的是很有可能回复了二流顶尖,甚至摸到一流战力的闻香散人,两个三流武者和一个四流的臭鱼烂虾能有如此战绩,堪称牛逼了。

不,何止是牛逼,放在其他人身上,那可是余生都能吹爆的辉煌啊!

“林李两位施主虽然没能对老衲明言,但是却告诉老衲你们是为了解开一件惊天大案才与邪道高手对上的。”

说到此处,圆海主持枯槁严肃的脸庞凑近了点,低声说道:“老衲知道那两位施主……在官府的身份。这些官府精英之事向来非同小可,飞龙寺没有理由不鼎力相助。”

我去,他们竟然连这层关系也给这个老和尚挑明了,要不就是对圆海有极大的信任,要不就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也是,我们三人伤势如此之重,我更是在生死线上一直徘徊,哪怕飞龙寺愿意搭手帮忙,也不会随便就派人带着物资去郊外做紧急救治。

唯有玄蛟卫,或者同等重量的筹码,才能让这些出家人大力相助。

等等,我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

好家伙,难怪主持亲自来了。

再醒不来的话,估计飞龙寺的僧人就要把我跟其余的病死在这里的尸体一同倒出去了。

圆海似乎早就对我想要问的问题一一想好了答案。

三天前,伤势最轻的唐禹仁已启程归还越城。

闻香散人的伏击与怀化线人的背叛打乱了我们原本的设想和布置,责任心重的唐禹仁一把伤势压下便走了。

秦喜倒是留在了这里,虽然靠着飞龙寺的医治把皮肉伤都治愈了,但是自身真气离走火入魔仅有半步之遥,过去这一个月都在调养梳理内功,顺便帮忙照看我。

回答完这些问题之后,圆海主持很体贴地离去,耗尽精神的我也再次沉沉地睡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缓缓睁开眼睛,轻轻地呻吟出声。

周身传来的剧痛比起上一次醒来时,更淡上一分。

虽然仍然似被浑身刀割剑戳似的,但是好歹能自由地思考和呼吸了。

我沉下心神,把注意力转向体内,凝神于丹田处时,果然除了撕裂的疼痛外,空空荡荡,再无一丝我辛苦练就的乾元真气。

唉,一年多的苦工打水漂了,好在我是靠脑子吃饭的。

不久后,秦喜出现在我身旁。

比起上次见面时,玩世不恭的神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鬓边更是多出了枯槁的灰白色,让这个原本年轻力壮的俊男子一下子步入中年。

“嘿,看来你算是终于稳定下来了。我真的有点怕你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了。”

我挣扎地问道:“又过了多久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了,如今已是八月底。薛小姐的人前几天来探望你,顺便在打探怀化的情报,不过他们现在都不在寺里。我的同僚田道之也派了一队玄蛟卫在怀化暗中行事。嘿,和尚们的药草还真够劲的,你现在身子的痛苦比起一个多月前,已经好了很多了吧。”

“嗯,确实已经勉强可以承受了。替我向主持道谢,不这么睡的话我估计早就疯了,真的很痛啊!那一战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确实……你也真的够狂的,竟然真的靠嘲讽替我们挤出那么一丝机会。江湖传闻玄蛟卫的独门绝技分别是翻云手和覆海针。翻云手不合我的武功路子,覆海针倒是禹仁的绝技,比翻云手难练多了。禹仁的这么一手暗算,哪怕是二流高手也讨不到好处。闻香散人也确实凶悍,瞎了眼睛又中了我拼命的一刀,竟然还有力量逃走。还好禹仁靠着玄蛟卫燃烧潜力的秘法把第二针也射了出去,他没跑出多远就死了。”

我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何……乱神香对你们没有生效?”

秦喜露出苦笑,回答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傲意:“乱神香虽然独步江湖,但是玄蛟卫也不是吃素的。从他成名到现在我们一直未放弃针对破解闻香散人这三味毒的工作。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是也获得了一些成果。这次我们来怀化调查青莲教,闻香散人又是邪教的大高手,便提前做了防备,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我握紧拳头瞪眼道:“靠!你们早有准备却也不拉我一把?真气紊乱可不好受啊!”

“不是啦,我们做的准备都是基于玄蛟卫秘传的《白玉功》的。跟武林普遍流传的白玉功不同,这份算是……皇家特供,不能外传,也难怪闻香散人会惊奇。”

“好吧……你的伤还好吧?禹仁呢?”

秦喜叹了口气说道:“不怎么好。我原来五年内有望真正踏入二流之境的,现在这么一搞,恐怕是终生无望了。如今每日都得打坐两个时辰调理内息,否则真气反噬,痛心欲绝。当然,比起你经脉寸断,丹田坍塌的惨状,倒是好得不得了了。”

话虽如此,但是我看他右手紧握成拳,微微抖动,显然对于武道前途被打断远远没有表面上显示出来的那么冷静。

“……禹仁没有像我一样以命换命地燃烧精气,但是……他的左臂不仅是折断了,而且是整条坏死,被我亲手割断。”

什么??

我差点岔气,心里说不出的震惊和抽痛。

堂堂的“灰蛇”,潜伏变脸一绝的精英玄蛟卫,如今成了独臂人?

那还潜入个鬼啊,是个人都猜得出你是谁,更别说武功一途算是废了。

唐禹仁虽然为人低调,但是我可太清楚他其实是个心比天高,傲骨嶙嶙的人。

如今他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毁去,这种挫折……唉,希望他没有承受太大的心理打击吧。

“他妈的……按理说我们三个合力搞死了闻香老鬼,还一个都没死,应该庆幸了,但是我怎么觉得大家都输得彻彻底底的?”

“嘿,你这话对闻香老鬼说的话,可能他会气得翻起身来再打你一掌呢。”

嘴上说着笑话,但我和秦喜对视时却只看到对方一模一样的苦笑。

这次胜利所付出的代价……也太惨重了点。

一阵沉默之后,我开口问道:“你在太屋山下也待过一阵子,我和禹仁在那边的工作你都有接触过。以你所见,青莲教到底在搞些什么?现在又躲到哪里去了?”

秦喜拉来一张椅子,坐下苦笑道:“我哪知道?禹仁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更别说左统领了。从去年到现在左统领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连他都想不通,我更不可能想得到了。但是既然闻香老鬼都亲口说这一切都在青莲教计划中,那只能是你和禹仁所猜想的那个可能成真了。”

“这也是我的意思。青莲教既然对官府的行动早有预料,甚至金蝉脱壳而出,如今堂堂邪教威胁已成昨日黄花,由明到暗。它……再强也不可能随意这样玩弄朝廷和顺安武林吧?它从哪里来的这么强的四两拨千斤的底气?”

与其说是请教秦喜,倒不如说我是在理清自己从见到闻香散人便一直在脑里分析的思绪。

我感觉自己一直以来似乎忽视了什么,或者因为思维的漏洞,落下了什么,随着这次与闻香散人的遭遇,浮现到水面上来……

“从去年到现在,主导着青莲案的大势力有哪几家?”我忽然对秦喜问道。

他皱了皱眉,屈指开始算道:“越城官府,怀化官府,建宁官府,虽各有不同,但是说到底都是朝廷的意志。就连我们玄蛟卫和凤阁行者亦是如此。那么朝廷算一家,也是最大的那家。其次则是薛府,薛小姐和昆仑派虽然渊源极深,但是不能混为一谈,昆仑派并没有过多地介入此事。之后是宁王府,宁王去年只是观望,在情势变化之后便亲自下场召集顺安武林高手,协助官府调查。最后能够寻出太屋山下的青莲圣城,宁王府功不可没。然后是龙头帮,在发现自家渠道在下了禁令之后,仍然在建宁不知不觉地被青莲教利用,帮人运输人口之后,便出力甚多。除了这四家之外,越城王家,怀化赵家,和建宁崔家都有帮忙,虽然他们各自是大世家,在这场戏里却仅仅是配角。其余的更多,心意拳,太清道,五台山等等各种武林白道的介入,都没有到高层决策的那一层。”

我想了想,问道:“以青莲教显示出来的能耐,你方才列出来的各家势力是不是都有可能作为青莲教的幕后黑手,或者至少幕后帮助者,让它能如此在阴影中操纵一切却不被真正地发现?”

秦喜摇头道:“这是世俗的力量,而非武林的力量。哪怕是六大派也非是个个都有这般武林外的影响力。或者说,明面上,朝廷是不会允许除了自己和自己认定的势力以外,既能掌握强大的武力,又有影响世间的金钱与人脉。也正因如此,龙头帮和天箭帮这两个集合了两股令人忌讳的力量的帮派甚是谨慎行事,对朝廷的要求向来极是配合。”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这倒是很有道理。虽然现实中早已如此了,但是明面上的大原则还是不能放弃的。”

“那暂且剔除掉武林的门派……靠,若青莲教所凭借的力量在这些世家中,那哪怕这一家在这个案子里占据的位子不是很重要,也足够让他们有渠道洞察一切了。”

秦喜摊手无奈地说道:“是啊,所以连左统领也无法厘清到底是谁,甚至是不是只有一家都无法完全确定。当初禹仁和薛大小姐在越城搞的高压方法就是想快刀斩乱麻,打草惊蛇,却没能把背后之人逼出迹象来。”

我闭目沉思,不断地在脑海里拼凑着已经浮现的线索。

不对,我之前只是没有找到方向,其实凭着这些信息,应该已经可以缩小范围,具体到少数几个对象头上了。

甚至,我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在见到闻香散人后,终于抓住那根线头。

只是这个推论,实在是有些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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