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莫名的烦躁。
有一股奇异的羞愤憋在胸口处,喜欢和尚她并不觉丢人,可对象是法显时便有几分难以启齿。
与其说是羞耻,倒不如说是无意害高僧破戒的那一丝羞愧。
这种事她不仅知错,且悔恨不已,但是经谢若诗一说,话都变味了,好像她刻意勾引一样。
花千遇一口牙都快咬碎了。
不过她也没当即翻脸,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说:“咱们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别太幸灾乐祸。”
谢若诗神色微一僵,想起自身情况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一时间竟分不出两人谁更惨,都是平日造孽太多,现世报来要债了。
她收敛神色,正襟危坐,思索该作何解,到底也没忍住心里不断升起的好奇,又多嘴问道:“法显游学四方,惯见世俗冷暖,心性何其之坚定,绝非一般僧人可比,你是如何令他动心的,传授出来好让我也学一学。”
见她一副虚心请教的八卦模样,花千遇额角直跳,难以言喻。
这问题就连她都说不清楚原因,总不能说是做出来的感情吧,便随意扯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因为我长的好看。”
谢若诗噎了一下,完全无法反驳。
话虽如此,她倒不会尽信,且不说这番话明显就是胡诌之词,便是修行到了法显这种地步,早已不在乎皮相。
他会动心还是因花千遇这个人吧。
倒不是说她不值得钟情,只是修佛之人会喜欢她这样的狠人,着实少见。
能被佛门高僧用情至此,宁冒舍身弃道之险,一时间不知该羡慕,还是同情她了。
谢若诗的眼底似乎浮起了一丝感慨,缓缓言道:“自古情之一字最难解,沾上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修行之人则更甚,教、理、行、果,乃佛法之纲宗,诵经念佛,实得道之捷径,以情入道,实不可取。”
她摇一摇头,眉头已微微地一蹙,神情间极是不赞同。
“按照佛门说法,万境本寂然,不生不灭,又怎会有以情为道,执着于悟道,终究是妄想于执着。”
“修行的基本要素便是破执,它有三关,我执、法执、空执,若是用情恐怕连第一关都难过,如此真的能修道有成?”
听她话里疑问,花千遇接话道:“想来也简单,佛祖成佛之前历经荣华富贵、爱恨情仇,才看破一切,放下一切,真正能做到大彻大悟的人往往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曾经在苦难中艰难求生,而不是一开始就出家,五戒具足,未经磨砺。”
“言之有理。”
谢若诗面露恍然,想了一想道:“唯有历经俗世累劫才能放下尘心,带着修行的心去感受诱惑,觉知欲望带来的极乐和痛苦,最终达到念念生灭,不取不舍的境界。”
这句话概括很全面,也只有对佛法义理有所了解才能说的出来。
花千遇眸子微地睁大,联想起方才所言,不由对她另眼相看。
“观你讲的头头是道,莫不是对佛法也有研究?”
不过,她看上去可不像是会信佛的人。
对上她成见颇深的眼神,谢若诗笑了起来,眼底竟有几分古怪的追思:“我出师那一年曾到蜀地大觉寺,盗……咳咳,那个借一位长老的佛舍利,为了混进寺院,装作信徒足足听了月余时间的佛经讲说,对于佛教的四圣谛说、十二因缘说、业力、无常与因果说等皆都了解一些。”
花千遇听后连连摇头,咋舌道:“你也不怕遭天谴。”
盗取高僧舍利如此行为着实让人震惊不已。
她却不觉意外,如此处事风格反倒是谢若诗能做出来的事,也难怪在得知她扰乱法显修行后没过多谴责,原是因她自己犯下的错比她也不遑多让。
听闻她不轻不重地讽刺,谢若诗不乐意了,满口强调道:“都说了是借。”借字还咬了重音,这话鬼都不信。
“那舍利辗转数月,最后还是回归大觉寺,也算是物归原主。”说罢,谢若诗不禁感叹,一副悔悟的模样。
“那时年少,不知世事深浅,确实犯下不少错事……”
花千遇有心想听她往时的黑历史,不过话到一半便止住了,只得敛去心中遗憾。
意识到话题偏离,谢若诗又扯过话头道:“方才所言只是佛道理论,境界这种东西玄乎其玄,没一个具体的界限,不能证明是否达到,达到又会如何,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成功后会放下一切尘缘,我奉劝你早日离开为好。”
谢若诗的回答她并不意外,此番言论于她所想的相差无几。
不过她不知其中曲折,亦无法感同身受,回答的才会这般轻易。
思及此,花千遇神情里便多了几分无奈,苦笑道:“当初法显是因救度我才身陷情劫,若此刻抽身离去他修行定毁。”
谢若诗愣了一下,全然没料到还有那幺一茬人情债,若只是互有情愫倒也简单,忍痛离开便可。
听这话的意思法显为救她还破过戒,后来一直未放下情念才会再破心戒。
嗯?
也有可能是心先动……
不管如何,这般猜想也让谢若诗一阵心情激荡。
早该料到此事没那幺简单,不然一向处事果决的花千遇也不会找她商量对策。
怎幺突然感觉有点刺激?
谢若诗抿着嘴角,忍住想笑的冲动,心里觉得不应该落井下石,嘴上却是半点不饶人。
“这就是你不道德了,既然法显舍身相度,也别苦恼该怎幺办了,反正生米煮成熟饭就跟着他好好过日子吧。”
听着愈发不正经的言辞,花千遇面色一黑,斜睨了她一眼。
寒气扎人的冷。
谢若诗讪笑,其后又宽慰劝道:“玩笑之言切莫当真,我知你忧心法显的处境,但是也不要小瞧了他,能走到如今地步,可不是光靠研习佛法,此时执迷不悟,因是常年清心寡欲,初尝情爱一时难以割舍。”
“等时日一久,感情谈去,他依旧是顿悟出生死、证涅槃之要道的大德高僧。”
花千遇摇头,眉头紧皱。
远没她想的这般简单。
法显深解她,她也同样了解法显,他时常说不执着,实际就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若不然早放下情念,也不至于执念深重,心魔难调。
心魔……
之前她就觉法显有些不对劲,有几个瞬间他的眼神不同往常温和,好似换了个人,那时未有深思,昨晚再细细想来便觉不妙,恐怕他已然生出魔障。
作为习武之人,她当然知道心魔劫有多厉害,一旦压制不住便会为其所控,起诸邪行,永坠魔道。
佛教又是讲究心境空明,绝诸妄念,心魔的影响力比之寻常人危害更甚,现在无恙不过是表面维系着一个平衡,若碰上劫难恐后果堪忧。
如此重要的事法显竟未透露半字,若不是她有所觉察,不知又要瞒到何时。
一时间便又惊又气。
这傻和尚真以为不告诉她,她就不会有任何愧疚和罪责了吗?
“若真如你所言反倒好了。”花千遇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怅然道:“在此之前我并未多思,昨日法显主动提辞,这才发觉他情陷已深,甚生心魔之念,我心难安,一时难决去留,到底还是心中有愧。”
谢若诗轻啊了一声,念头微转,低声嘀咕道:“这和尚该不会是在欲擒故纵吧?主动离开实际是想你挽留。”
花千遇一脸无语:“别把他人想的那幺阴暗。”
其实,她也曾这般想过。
不过欲擒故纵是建立在有希望成功的基础上,如果全无可能也就没必要。
法显知她迫切想离开,当他提出这一想法,应是准备好彼此分别了。
回客栈的路上他神色不定,想必那时已生诸如此类的念头。
哪怕她现在离开,法显也不会怪她,更不会再找来了。
当此念升起时,一股难言的失落感莫名地涌上来,只觉喉间发紧嘴里一阵苦涩。
见她神色愁苦,谢若诗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上一次见面时,两人在酒楼漫不经心地谈论着那个天台寺的和尚,如今因果纠缠,当真是世事易变,瞬息无常。
“相比较离开,其实你更想度法显成道,否则也不会来,你来了只是想寻求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花千遇一怔,下意识擡眼望去,谢若诗紧盯住她,目光中透着有所觉的笃定。
一语中的。
原本两者的念头是同等重,但法显的话让她意识到,无论何事都是他独自承担。
一直以来,她还从未帮过法显什幺,反倒是承了他不少情。
她没回答,但从眼神里谢若诗看到了答案。
虽然问她该当如何,可话里话外的态度根本没想离开。
她来此本身就代表尚未对法显用情太深,而是有不得已帮他的缘由,否则定会奋不顾身,自然也不需要她的建议。
打趣归打趣,实际上她并不希望两人有过深的纠葛。
会出家的人皆是想要摆脱世间的苦迫纷乱,超脱六道轮回到达彼岸,若是生情无异于永沉苦海。
再者法显又是名扬天下的僧人,一举一动都被世人看在眼里。
试问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如何会有好下场。
谢若诗沉默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语气带着沉重:“欠他的自然要还,但是作为朋友需提醒你一句,可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
自然是知道的,谢若诗正是担心流言可畏才再三劝她离去,若是让佛教信徒知道她和法显有情,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淹死她。
不过,她却是不怕。
当然并不是她能无视所有恶意中伤,全然是因最后会离开这个世界,到时如何谩骂也听不见。
若只是如此,在得知法显有心魔之后一咬牙也就帮他渡情劫了,成功的话能放下一切,若是失败……
心魔缠身的同时,她还要离开,说不定法显会疯掉,这才是她最大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