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
林婉坐在喜轿里晃晃悠悠,情景熟悉得仿佛时空回溯,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满目喜人热闹的红,噼里啪啦炸耳朵的鞭炮声,火药硝烟味儿……
她补了句——前来接亲的倒也是同一个。
不过她那时心不在焉,忧虑今后,丝毫没有成亲的喜悦,这次竟无端生出些紧张来,其中掺杂着期待和新奇。
两府离得太近,仪仗队刻意绕了远路,最后停在府门前的时候林婉还在兀自咬着腮帮子发愣。
轿帘被拨开,修长熟悉的手掌在她面前舒展摊开,耐心等了半天,不见动静。
陆不行屈起指节在轿壁上轻敲几下,以做提醒,尾音温沉,如三月江水初融。
“婉婉,出来了。”
红绸花塞进怀里,二人走到府门前时,林婉隐约听见人群闹闹嚷嚷的声音,空气中带着股米香热气,她蒙着盖头视线受阻,好奇问道:“这附近发生什幺事吗?”
陆不行应了一声:“没什幺,叫人施的粥铺,人多热闹些。”
翠儿搀着林婉的胳膊带她跨火盆,她胆子壮了许多,笑盈盈道:“主子前些时候还说是向上天求得了好处,所以要多多积德行善才安心,怎幺今日到姑娘面前就变成热闹啦。”
说话间一路行进正堂,林义坐厅堂主位,右手旁是便服偷溜出宫的贺子琰,正摇着扇子同宋若水嬉皮笑脸,被其狠敲一壶警告后端正坐态收敛正形。
媒人掐着时辰,嗓音明朗,唱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这次成亲来客精简,仪式结束后贺子琰和宋若水识趣地并未多留。林义没什幺好脸色,眉头川字能夹死蚊子,对陆不行警告连连,如同立规矩的恶毒婆婆,林婉看不见二人的表情,光听声音也能感觉到气场不和,她在一声声中气十足的“欺负我女儿”“若是敢纳妾”“带兵夷为平地”中晕头转向,人走了还觉余音绕梁。
下人们被挥散退去,四方清静下来。
陆不行握住林婉的手,二人慢慢地往回走。
他很安静没说话,相握的手温凉,力道很紧。林婉任他攥着牵着,落后半步影影绰绰地瞧他。
他的背影不像刚回来时清瘦得如同枯骨,在她努力之下成功养回来些,林婉满意点头,很好。
初见他的时候性格像只警惕的炸毛猫,现在整日任她磋磨得温和似毛绒玩偶,搓扁揉圆没脾气,她再度点点头,这也很好。
清风拂过游廊,两片艳丽的红嫁衣衣角在风中如蝶纠缠翩跹,温度些许转暖,庭院里不知哪株花开得早,香气钻入鼻尖,林婉用力闻了闻,是冬末春初的味道,她心中满足,一切都很好。
陆不行推开房门,提醒她别被门槛绊到,一回头便将她蒙着盖头傻气晃脑袋的情形收入眼底,颇为好笑地无奈盯了半晌,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挑盖头了。”
林婉的长相他闭上眼都能分毫不差地描摹出来,也不是没见过她抹了口脂上妆的样子,故而陆不行盖头挑得很利落,动作同时心里还在估摸,她一天下来肚子定是饿得很。
盖头滑落,这一看却是怔住了。
少女娇美的脸庞微仰,她皮肤本就剥壳鸡蛋似的细嫩,如今打上薄粉,泛着贝珠似的温白细腻光泽,唇如桃花瓣,眉似远山黛。
乍然明亮的光线使她眯了眯眼,适应之后眼帘缓缓睁开。
杏眸眼尾拉长挑出来个小勾子,明媚灵动之下添了几分媚,眼瞳莹亮,盈满春水,这水在烛光下蒙上一层糖浆似的釉,看人时显得格外柔和含情。
陆不行顿了好半晌。
他将目光移开,出口的声音发哑:“饿了罢,我叫厨房提早备了些点心,垫垫肚子。”
他转身从喜桌上捻了块甜口的杏仁酥递到林婉唇边,林婉就着他的手刚咬下去一口,霎时口舌生津,五官皱成一团:“好酸啊,这什幺?”
陆不行这才发觉自己拿错成了她不爱吃的酸梅糕,颜色压花和杏仁酥两模两样,也不知是怎幺拿错的。
林婉回味了一下他的反应,扭着上半身将脸凑到他脸侧,斜抛一个媚眼颇感自得:“怎幺,难道是被我的容貌惊呆了?我也觉得这妆很好看。”
她这做作的媚眼引得陆不行差点被呛死,他咳嗽几声缓了口气,顿了顿笑道:“……若是除去刚才那一眼,便能好看得九天仙子也逊色了。”
他说后半句夸的语气很认真,倒引得林婉一噎,浮上点不好意思。
这不好意思没持续片刻,被三声扣门声打断。
陆不行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微皱眉头,涌上几分不悦,他起身开门,林婉也奇怪,这种时候谁会来打搅?
她踮起脚目光从陆不行肩头越过,看见门外站着个捧着包裹的小厮,几分面熟,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是在哪儿呢?
林婉仔细搜刮脑海,想了半天才对上,这正是裴棹带在身边的小厮。
她随口问道:“裴棹身边的人?”
陆不行闻言看了她一眼,林婉莫名从他这一眼中读出“这你都记得”几个大字。
小厮应了声是,道:“我家主子裴相叫送来此物,给二位新婚做贺。”
“你家主子倒是会挑时候,眼力好得很。”陆不行语气冷淡,“去回了裴相,陆府东西不缺,用不上他的。”
“这……”那小厮汗流浃背,“主子叫定要送到大人手里,您就收下吧,不然小的没法交差啊。”
陆不行若是在乎下人好不好交差才算见了鬼了,他擡手欲合门。
“诶……”林婉不知道他闹得哪门子劲儿,不过是个新婚贺礼,收了便是,用得着难为人幺?
她扒拉下来他横在眼前的胳膊,从小厮手里接过包裹,小厮缩着肩膀道谢连连,生怕晚半步那东西再被退回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收回视线,她便见陆不行森森地立在身后,跟个鬼影似的,骇人一跳。
他幽幽开口:“扔了吧。”
“扔它干嘛?”林婉拆开包裹,是个漂亮的瓷瓶,红釉圆润光泽油亮,碗底鎏金印双喜纹,“看起来是精心挑的呢,是个好彩头啊。”
“好彩头?”陆不行冷笑,“给人家的新婚贺礼,送零单一个,安的什幺心。”
她歪头想了想,他说的也在理:“单个的寓意确实不太好……”
不过他对裴棹的敌意太明显,林婉疑惑:“你很讨厌他?”
“……”陆不行抿唇没答,过了会儿,林婉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声音低低传来,“难不成你喜欢?”
话题怎幺能歪到她喜欢裴棹身上?
喜欢……?
陆不行擡手将瓷器放在桌子上,指尖堪堪蹭过她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他垂下眸敛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我听闻,你从前和他订过亲。”
“啊……那倒,确实定过。”林婉想了想,恍然明白了什幺,她眼底闪过笑意,继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侧脸。
“你游湖时见了他。”
“嗯见过。”
“围猎时特意去找他?”
“是啊,特意去找的。”
他鸦黑的眼睫垂下一片阴翳,衬得脸色格外泛白,身侧的手按了按指骨又放开,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再擡眼看林婉的时将那些情绪都掩埋干净,一片沉默的柔和。
他没有再问的意思,眼看着又要闷下去,林婉眼眸弯弯,拽着他衣袖将其扯过来,装模作样地夸张扇鼻子:“闻到了幺,醋味儿怎得这样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