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极力按捺自己才不至于当场走人。
莉莉根本不知道为什幺霍克曼少爷也会出现在此处。她以为像他这种格外自矜的贵族子弟比起亲身演绎更愿意坐在台下看乐子,怎幺会自降身份成为被看被点评而非对人评头品足的那一方?
——除非这是她之前从未发觉的霍克曼少爷的小癖好,莉莉冷冷地想。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霍克曼少爷到底清不清楚跟他对戏的人是她。
这是令她最为不解的事情。
因为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从查尔斯·霍克曼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庞上可以看出,他一点儿也不为面前站着的人是她感到讶异——他甚至连眼睛也未睁大半分。如果换作旁人她或许还会认为是此人具有一种声色不动的本领,或者也可以说教养,可此刻她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人却偏偏是他。
而他向来放任感情流露。
——当然,莉莉指的是只针对于她的,负面而非积极的那部分。
好在查尔斯·霍克曼没有试图跟她多讲些什幺。
他只是非常规矩地、本本分分地——很难想象有朝一日她会使用这样的词汇去形容他——逐词逐句、一字不落地背出那些早已写定的台词,在导演的要求下、剧本构建的框架中扮演另一个人。
……即便这个人本来就有几分像他。
是的,还是直到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也即查尔斯·霍克曼与大公在诸多方面的相似。他们同样英俊,同样傲慢,也同样尊贵。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联系客观存在他才能把这个角色演得如此自然。
非常可恨的是,查尔斯·霍克曼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极度从容,担任导演的同学对他的表现简直赞不绝口。而莉莉却从头僵硬到尾,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因此一直竭力回避与他对视。她只能勉强做到在他说完台词后三秒之内接上话茬——她自认为以他们两个目前的关系而言,她能做出这样的配合已属难得。可是有他珠玉在前,她本就糟糕的表现更是被衬托得叫人难以恭维。导演甚至十分委婉地在幕间休息时询问她最近是否太过劳累,以致状态不佳。“看你好像有点紧张……”他很是含蓄地说,“虽然我们对演技也没有什幺太高的要求,不过多少还是要投入一些感情……”
什幺感情?她只有憎恶的感情。莉莉感觉自己实在是灰头土脸,排练结束以后,她神色紧绷,草草说过再见之后便提步向门口走去。因为心情不虞,脑子里也乱哄哄的,走得又相当快,她甚至撞到了墙边放置花瓶的低柜。髋部传来提示一般不容忽视的疼痛感,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木质柜脚受力后摩擦地面产生的刺耳噪声。莉莉一时又痛又惊,本能地嘶了一声,连揉一下痛处都顾不上便匆匆忙忙回身过去,花瓶倾倒下落的动态仓促地投射到她视网膜上,她无法自抑地睁大了眼睛——
可预想中清脆的脆裂声却没有在瞬息后响起。因为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从后面伸了过来,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它,再将它推到原位上。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好看的手上移,一寸寸掠过金色的穗带、斗篷边缘处的白色绒毛与镶金边的竖领,然后便是那人线条紧致的下巴、弧度优美的唇线与高耸挺直的鼻梁,以及他这一刻垂下的棕色睫毛。
查尔斯·霍克曼擡起薄薄的眼皮,那双剔透得不含一丝杂质、恰似玻璃制品的浅色灰眼睛便静静地望过来。
……真的好像某种狗。
这可能是今天她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与他这样直勾勾地四目相对。
而她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想法是且仅是:
这双眼睛看上去很像是某种狗才会拥有的眼睛。
可这个联想只是短暂地出现,几秒之后又很快被她按下并掐灭。
算了,还是别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比较好。
不然她怕她以后满怀爱意欣赏狗狗的眼睛时会想起他来。
远处还未散去的同学们都因莉莉撞到柜子时发出的粗嘎声响向这边探头探脑地望来,在一众旁观者的注视下,各种复杂因素交织导致的羞恼感更加浓重地翻涌上来。她恨自己外露的笨拙,因此便更加厌烦他与之相对的灵巧。最后,莉莉只是冷漠厌恶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相当决绝地离开了。
也不是没有想过退出剧团继而放弃演出。
可每当这样的念头泡沫一样浮上来,就会牵扯出海平面下她无法回避的7/8冰山之底——她已经签订下那样犹如卖身契的协议,怎幺还能做到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呢?
莉莉为人处世的原则之一是倘若真有这样一个人让她感到厌恶无比,那她会选择主动回避。以她的性格而言,她完全做不到再与这个人有任何接触。
但这当然不意味着她是全然不识时务的那类人。
她尽可能长、尽可能深地呼吸,心想一定有什幺是自己能从玛格丽特身上学到的——比如这位女主角那种能伸能屈的品质。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尽量压制自己在看到霍克曼时心中升腾的反感,努力剥离私人感情投入到话剧表演中。在第二次排练的时候,她已经能做到看着他的脸流畅地说出台词;在第三次排练的时候,她已经能将贵族仆役的恭谨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导演对她的转变大感惊喜,莉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而查尔斯·霍克曼还是老样子,没有对她进行任何超出剧本内容的接触。莉莉觉得如果能够一直维持这个样子直至谢幕之日那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这是工作,她理解,人总是不得不向工作低头。可是——
哪怕刻意麻痹自己的神经、哪怕有意忽略它的存在,她也无法以逃避的方式抹消它的痕迹。
她已经认真地看过剧本了,所以知道之后会有一场玛格丽特与大公之间的吻戏。
这场戏发生在大公对玛格丽特态度转变之初的某一个时间节点,清晨,化名米娅的玛格丽特为维斯特伍德的大公整理衣襟。她的个子在少女中已算高挑,但是比起大公来仍矮了半个头。因此,她要擡高胳臂才能触及他的领口。
她专心致志,视线只落在那条克拉巴特领巾上,他却在她未曾留意的视线盲区中垂目细望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好了,大人……”玛格丽特为他系好领巾,擡起头来向他汇报,却相当意外地看到他向自己下倾、放大的面孔。他们两个挨得实在有点过近了,嘴唇与嘴唇之间不过两三指距离。她察觉到气氛的古怪与暧昧,想后退一步撤回安全区,大公却在她行动前一秒侧过脸来吻了他的女佣。
……
……这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难以完成的事。
当众接吻已经足够令她尴尬,对象还是查尔斯·霍克曼这种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莉莉觉得这个情况只能使用歹毒一词来形容。就像是某个神明非要愚弄她取乐一样,仿佛她的窘迫、她的为难是祂不竭的快乐源泉。
可无论她心底有多幺抗拒,有多幺不愿意,那一天还是以寻常生灵无法抵抗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就是眼下的这一刻。
霍克曼站在她面前,离得相当近,堪称忠实地还原了剧本中的场景。在他作势吻过来的那一刻,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无限慢,他的嘴唇越靠越近,而她的心跳随之慌乱——老天,这绝不是因为她对他有哪怕分毫的喜爱。莉莉的脑袋混沌如糨糊,身体绷直如弓弦,可在霍克曼的双唇即将落到她嘴上的关键性时刻,她还是难以自控地再次选择拒绝与逃避——她猛地把头拧到一侧去,只留一个线条绷紧的下颌角给他。
“停!”
这是导演今天第三次在这个地方叫停。
原因无他,实在是他们的男女主演在这场吻戏上已经卡了足足三次了,而每一次的结局都是惊人地相似——扮演公主玛格丽特、女佣米娅的莉莉·菲尔德极不配合地侧过脸去,就好像尊贵的霍克曼少爷的吻对她来说是什幺触之即死的毒药一般——不过坊间确实有一些他们不和的传闻,这可能是IRC一年级学生所人尽皆知的。然而不知怎幺的,非常奇妙的是竟然有一种力量在他们之中缔结一种无形的纽带,促使这两个人在一场话剧中频繁地互动并亲密接触,而那个向来用鼻孔看人的霍克曼居然还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从头到尾都在以一种过于顺从的态度参与其中、一幕又一幕地推动这出戏继续向下发展——
他必须承认他为此大跌眼镜。
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观察,他实在很难称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敌对的。敌对意味着相互对立,可他不管怎幺看都只能看出莉莉·菲尔德单方面对于霍克曼的厌恶与敌视——这样做没什幺不对,也相当正常,他敢打包票放眼整个学校讨厌这位贵公子的人绝对不止一个两个。毕竟霍克曼少爷太尊贵,又实在难以亲近。他那种对人爱答不理的毛病是不分对象一视同仁的,他的傲慢在他所属的圈层中也鲜有人能敌。人们受不了他,却又碍于他的权势不得不曲意奉承。这才是大多数人面对查尔斯·霍克曼的态度。一无所有而敢鲜明讨厌的他的人目前来看确实只有莉莉·菲尔德一个。这没什幺必要,又太不留余地,因此就会显得格外突出。
不过这些跟他也没什幺关系。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忠于他的本职工作、赶紧推倒挡在这出戏前面的巨石以填平他指导之路上的又一道坎坷。
“我理解,真的,我非常理解。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导演充分地表现出他的宽容,以此安抚他们看上去神经紧绷的女主演,并顺势提出另外的解决方案,“其实,倒不一定非要实打实地碰上——可以借个位,只要营造出这样的视觉效果就足够了。”
他瞟了一眼莉莉·菲尔德,发现她仍旧垂首沉默不语,只好再退一步:“——这样吧,我们暂时回避一下,你们先自己找找感觉。”说着,他转过头去朝其他演职人员勾了勾手:“到后排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像落潮时被分开的海水一般朝两个侧后方褪去。他们行动很快,一两分钟过后,偌大的剧院便寂静无声了。莉莉毫不怀疑,此刻即便有一根针落地她也能听得清楚。
但她的内心同时也十分明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走——哦,是的,他们当然不会离开。他们只是暗暗地潜伏在某处,以便观察她和该死的霍克曼有没有真的亲上去——或者就如导演所说那样至少做出了可以骗过观众的以假乱真的动作。
哪怕她并没有擡头,只是望着木质地板上泾渭分明的光影分布也足以得知,此刻,在光魔法的加持下,头顶上那盏聚光灯——它由萤石制成——照映下的暖色亮光只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毕竟,在地面正中央这颗巨大的光斑之中,有且只有她与霍克曼的两双脚存在。一小一大,穿着同样的皮制的鞋子。而再远之处,远到越过那颗亮色光斑的边缘地带,便只剩下茫茫的黑了。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正沐浴在光的瀑布里,能够切身地感受到那盏萤石制成的灯在怎样努力地向外辐射热量。最初,这只是让她觉得自己的发顶暖洋洋的,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就在这一会儿,堆积过剩的暖意竟然演变成一种渐向滚烫靠拢的热感——救命,这让她觉得自己将会熔化在光中。
莉莉已经维持低垂着头的姿势长达七八分钟。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而世界仿佛也随之静止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打扰、动手催促。甚至,就连看上去一向没什幺耐心的霍克曼少爷也一反常态地缄默不言。如果不是视野仍被他的这双鞋占据,她会怀疑他此刻已不在这里。
然后她像从洞里露头的土拨鼠那样试探着动了动脖子。
对面好像没传来什幺动静,周围也并无一丝异样。
颈椎已不堪重负,于是莉莉小心而缓慢地擡起头来。
正是这一瞬间,几乎完美复刻剧中应有的那个场景与画面,比她高上许多的、她在这个学校里最不喜欢的男孩垂下头来,以她决然防范不了的速度逼近她。在这一刻,他所展现出来的耐心与机敏已远超凡人之能、无限接近于野外经验丰富且天赋非凡的捕食者。在缺氧般的昏乱中,查尔斯·霍克曼在莉莉眼中奇异地幻化为伺机而动从无失手的兽王,她心想自己绝不可能逃得开——
而他的嘴唇却在即将贴上来的那一秒悬停在她唇瓣之前。
濒临极限的位置,绝对可以在这道几乎不存在的罅隙中夹住秋天的一枚枯叶。
莉莉的心漏掉一拍。紧接着,这颗不停泵血的器官便报复性地狂跳起来。
太……太近了。近到足以让他的呼吸侵入她的感官之内。这个人身上轻淡的木质香、鼻息甚至是嘴唇隐约散逸的温度,都像一张密织的丝网铺天盖地般朝她笼罩而来。她无法不感到晕眩、以及愤怒——
他居然敢这样玩弄她的情绪。
就如同大型食肉动物在进食之前饶有兴味而残忍地捉弄猎物一般。
像是已经满张的弓弦,再用力一分便会绷断。
气氛陷入某种危险的胶着状态中。他和她都没有动,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将会发生什幺。
恰在此时,却有一阵掌声由远及近传来。
“哦,相当完美。”里维拉拍着手走过来,他微笑着,嘴角上弯,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肯定与夸赞:“就是这样。你们做到了。”
他的声音像一道突然炸响的惊雷,骤然划破室内凝滞的寂静。
莉莉张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幅度过大的动作让她无可避免地擦到霍克曼咫尺之外的嘴唇。
于是乎莉莉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睁大了——
不会重过一株蒲公英在微风吹拂下扫过少女手背的力道,或许还要逊于蜻蜓点水三分。短暂到她抓不住他的嘴唇具体的质感,也无法详细去描述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可就是这样轻微已极的触感却显着到她绝无法忽略其存在。
如果以非常粗略的眼光去评判,
或许也会有人将它近似看作一个吻。
——
写得有点粗糙,但是实在太晚了,耐心已然枯竭,所以之后再改。
海明威提出的冰山理论不是文中表达的那种意思,但是因为觉得放在这里也说得通,因此还是拿过来用了,在这提一句以免读者被我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