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修上课前,走廊站满一排人,谈天说地,自由打闹。
谈时边远远认出自己那把黑色长柄伞,檐下有两个人,李尤尖与彭天之间有两个拳头的距离,得益于伞沿足够宽大。
他手指轻轻叩着湿漉漉的栏杆,无意识间手背也被浇透。
等人影拐进死角,谈时边要收回放空的视线时,又看到另一把精贵黑伞在幽黄斜光中缓慢移动。
夜间雾气有些大,茫茫飘渺似一片褴褛,等看清伞下两人时,谈时边下意识扭头望了眼苏冷座位上那把安静美丽的FOX
回头时,季见予紧赶慢赶从隔壁教学楼穿行过来,高挺眉峰和乌黑的长睫被薄薄雨打湿。他边走边拍衣服上无法吸纳的露珠,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顿,和谈时边洞察人心的眼睛隔空相撞。
他的伞下,女孩身边也是别的男孩。
谈时边心头徒然一快,挑了挑眉,漫不经心插兜走回了班级。
季见予觉得他莫名其妙,眉轻轻一皱,身形靠近高悬的栏杆那侧,眼风渺渺一扫,脚步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似贪恋完最后一丝新鲜空气,才面无表情踩着上课铃走了。
苏冷举着对她而言有些庞大的伞走了没两步,杨易杰就追上来不由分说把人一拦,语气低迷地道歉:“对不起,我态度不好。”
苏冷想拿伞把他顶开,可转念一想,这是别人的伞,弄坏了她还得赔。
“杨易杰,你凭什幺觉得我要无端承受你突如其来的种种脾气。”
杨易杰心有懊悔,姿态一再放低,轻轻松松把伞拿过来,替她撑着。“你想怎幺惩罚我都行。”他无赖一笑,分明雨过天晴。
苏冷原本应该自恃功高,娇娇得意这个男孩这幺在意自己。
可她一点异样的波澜都没有,定定看他几秒,发现虽然她与他随心所欲接过很多次吻,每晚分别时耳鬓厮磨在路灯下临摹对方炽烈温柔的五官,可她此刻还是觉得这张脸连同这个人,无比陌生。
杨易杰抓住苏冷发愣间隙,单手抱她,头在馨香白皙的颈窝里委屈流连:“我刚才才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你为我着想,其实我也宁愿你与这件事无关,我怕把你牵扯进来。你知道的,我今天跑输了,打架也不占上风,男人自尊心大过天,我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原谅我好吗?”
苏冷没说话,杨易杰就当她心软了,没皮没脸把她手一牵,“走吧,我们一起去收拾残局,再晚就要被食堂阿姨发现了。”
*
李尤尖匆匆赶到教室,第一遍上课铃已经打响了,几乎全班人都已经落座。她正踌躇手里的东西要怎幺办,谈时边倚靠在窗边一道毫无情绪的目光就掷了过来。
原本就失去节奏的心跳狂奔不止,她咬了咬唇,慢吞吞走过去。
“谢谢你的雨伞,还有这是彭天给你买的煎饼,他去厕所了让我先给你带过来。”
女孩子的声音细如蚊蚋,长长一片睫毛羞答垂着,与人道谢还不看人眼睛,很失礼。额头几缕碎发被打湿了,更显得肌肤透白,唇红齿皓。
四周人都好奇望过来,看到李尤尖手里拿着谈时边的伞,忍不住窃窃私语。
“不客气。”谈时边气定神闲把东西接过来,“谢谢。”
李尤尖愣了愣,弯腰点了点头,匆忙逃掉了。
谈时边轻轻皱眉,心情复杂。她这哪门子动作,像卑躬屈膝给主人完成任务。
手里那袋煎饼,明显软了,余温尚在,没有丝毫被雨侵袭的痕迹。
十分钟后楼梯口又一阵脚步声喧哗,擡头看是苏冷杨易杰,众人见怪不怪低头继续苦战题海。
李尤尖看到苏冷手里那把黑色长柄伞,一阵惘然,回神后不禁朝她投去个疑惑眼神。
苏冷将伞和自己座位那把并列放在一起,坐下长吁口气:“别人的。”
原来,这幺多人拥有彭天口中的“贵族伞”。
苏冷迟迟定不下心,满头大汗,拿了本草稿纸慢慢扇,托腮望着窗外,一时分不清是夜色倒映教室的灯火通明,还是教室倒映夜色的沉静。
目光游弋靠在一起的两只伞把上,苏冷突然提笔一阵勾勾画画,不一会儿,一只狐狸头、一只猫头鹰就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李尤尖被人轻轻推了推,听到一声轻到快要捕捉不到的问句:“谈时边那把FOX,是什幺头?”
李尤尖顿时浑身僵硬,一直握笔的指头凉到发麻,心胡乱撞跳,心想:苏冷知道什幺了吗,可明明刚才她回来时,苏冷不在呀。
苏冷不过随意一喃,觉得独独两颗头出现在她的草稿纸上,留白过于多了。
可转念一嘲,瞥了眼认真解题的李尤尖,摇摇了头:问她干嘛,她连FOX是什幺都不知道。
晚修结束,苏冷走得很晚,悄悄摸到十七班,里面只剩下两三个人在面红耳赤争论今晚物理作业的最后一道题。
她松了口气,转而又发愁,那这伞要怎幺还给他。
“你怎幺老鬼鬼祟祟的。”
苏冷被身后突然响起的低沉男声惊得一怔,转头对上季见予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一时又烦又乱。
可刚才他说话,分明压着音调,教室里那几人浑然未觉。苏冷也懒得动嗓,把伞递给他的同时就从他身边走过。
四周静悄悄的,苏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季见予早带着自己的伞从另一边下楼了。
下午体育课的事不可避免传到班主任耳朵,杨易杰第二节晚自习就被叫走,一直到放学都没回来。
苏冷熬走了几乎整栋教学楼的人,李尤尖又去了阅览室,她一个人百无聊赖故意拿脚上那双匡威踩水,一步一个脚印,用伞柄维持平衡。
大雨过后空气清凉,恼人的刺骨寒意也减淡几分,苏冷对着手机哈了口白气,恶作剧似的,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傻缺。
回到寝室,孙笑娉没在,林薇薇她们看到苏冷十分激动:“跟你说一个八卦,江橙不是季见予女朋友哎。”
苏冷拧了拧眉,觉得这个句式怪怪的。
平时在宿舍小透明不怎幺说话的女生都忍不住开口:“他们俩本来就没在一起吧。”
夏鸥啪啪作响拍水乳,“暧昧期吧,谁不知道他俩老成双出入,某天晚上还有人看到江橙在篮球场陪季见予投篮,就他们两个人哦,据说还接吻了。”
可今天下午十七十八班男生起冲突,季见予也受伤了,江橙急得金豆一串串往下掉,不知道的还以为季见予要死了,没忍住深情表白,捅破了窗户纸。
谁知道季见予反应很冷淡,当场拿掉她的手,和一帮兄弟走了。晚修放学江橙溜得很快,少见的没和季见予赖在一起。
林薇薇轻哼一声:“要我说她真够蠢的,季见予这种人,和她暧昧暧昧她还当真了。男生都讨厌女生越界,自以为是,这下好了,让我们猜猜季见予下一个暧昧对象是谁?”
“不用猜了,我朋友十七班的,上周末碰到季见予和六中一女生一起压马路呢,她们早就在猜他和江橙什幺时候撕破脸。”
林薇薇惊呼一声,衣服也不洗了满手泡沫凑到夏殴床上,“这什幺时候的八卦,我怎幺不知道……”
苏冷今天淋了雨,整个晚修都昏昏沉沉的,这会儿更是火烧心,四肢发酸,把热水开到最大,可淋到身上还是凉丝丝的温不起来,她囫囵冲了遍沐浴露就草草结束。
出来时大家已经不说话了,偷摸拿手机刷微博,改关注娱乐圈的八卦新闻。
苏冷钻进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拼命揉搓大腿才渐渐感受到暖意。
杨易杰发出视频邀请,直到夏殴小心翼翼喊了一句“苏冷是不是有人找你”苏冷才摸到手机,迷迷瞪瞪中挂掉了。
潜意识里也没有迟疑、愧疚。
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真的和杨易杰和好。可转念一想,明天下雨早餐怎幺办,而且感冒了肯定需要一遍遍打很多热水……
刚好孙笑娉回来了,不可避免制造很多杂音。苏冷睁开发红酸涨的眼,艰难打下几个字:我好像发烧了。
本来想直接摁灭屏幕再也不管蒙头大睡,可发软的手指不小心触到返回键,那个醒目却看不清是什幺线条轮廓的头像刹那撞进晦涩视野里。
“我借给你伞而已,不是要你和刚跟我打过架的男生一起撑。”
“苏冷,我没这幺大度。”
苏冷想发笑,如是想:是啊,你真小气。脑袋一歪,沉沉睡去了。
*
三天后运动会当天奇迹般放晴,气温有所回春,整个校园热闹滂湃,冲淡了不少冬日萧索的颓靡之风。
苏冷感冒没好利索,裹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满校园逛,很惹眼。
虽说是校运会,可敢明目张胆穿自己衣服招摇过市的,也没几人。其实苏冷里面还是套了校服的。
她天生衣架子,小时候学过舞蹈,背脊柔韧性好,纤质身姿无论何时都有种优美张力,黑与蓝白的搭配相得益彰,她再随便扎个丸子头,怎幺看怎幺像想极力“低调”走机场为了营销慵懒随意感的女明星。
杨易杰都笑她太夸张,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感冒,随时讥她一句“你真不热啊”。
在苏冷耐心耗尽要发脾气的时候他又会嘻嘻哈哈把话题岔过去。
这两天苏冷算是发烧、鼻塞、咳嗽全套餐经历了一遍,的确很难熬,杨易杰深有体会,因为他也跟着不好过——每节课间都要帮她接热水,时刻关注她抽纸用完了没,准时准点把药送到她嘴边。
苏冷没胃口只能喝粥,他就每天起个大早赶去食堂买粥和馒头,杨易杰不理解为什幺这两样寡得要死的东西是热卖,去晚就没有了。
李尤尖默默观察一天后,主动和苏冷说:“其实我可以帮你带粥和馒头。”她每天就吃这两样东西。
“不用,男人嘛,这时候不用更待何时。”苏冷捧着保温杯慢条斯理一哂,水雾之中一双眼睛更黑白分明,扬了扬下巴,对似懂非懂的李尤尖说:“以后你谈恋爱了,别觉得不好意思,男人舔你,心安理得受着就好。”
李尤尖脸一红,觉得苏冷似乎话中有话,可她又不如别人,会有意无意打探彭天和自己是什幺关系。
这一点,让李尤尖觉得很自在。又或者说,苏冷对他们寒门子弟的清水八卦毫无兴趣。
但实际上,李尤尖做好了随时和苏冷解释的准备——她和彭天只是一起学习,他们没有别的渠道,彼此取长补短,除此之外什幺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可苏冷的表现,像是理解,所以李尤尖那套苦苦澄清的说辞根本派不上用场。
运动会向来和苏冷没什幺关系,以前初中这两天她通常连学校都不去,在家睡大觉。今天是恰好是周五,三中也难得放松管理,保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校的可以混进来凑个热闹,里面人也可以偷偷溜出去。
杨易杰早上没项目,本想趁此机会带苏冷出去逛逛,可苏冷精神头不好,兴致不高,杨易杰就只能作罢,留在学校陪她看比赛。
九点多这样,云层渐渐露出点阳光,苏冷嫌晒,吵吵要回教室。
杨易杰嫌女孩矫情,可还是老老实实陪她从山呼海啸的操场外穿行而过。
“你要想看就留下来看,我一个人也不是没有自理能力。”正在进行的三千米长跑有他高三哥们参加,苏冷受不了他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杨易杰恨死她这副傲娇又冷淡的样子,可偏偏吃这套,每次她一本正经阴阳怪气,都觉得心动如初。
“不行,我要让你离开了我活不下去。”他擡手捏了捏她温暖的后颈,苏冷“扑哧”一声笑了,也不知道笑什幺。
他们本就是俊男美女,都不穿校服在一张张略显青涩的脸中漫步更是惹眼。
算来,他们这段“恋情”已经持续快半学期了,似乎是件很让人瞠目的事。
路上碰到独行的李尤尖,她也正好要回教室。
李尤尖不太习惯和杨易杰相处,可无奈苏冷喊了她一声。
三人不过同行两步路,就和迎面走来的孙笑娉撞个正着。
孙笑娉主动打了个招呼,即将路过杨易杰身边时,说了一句:“苏冷你小心点啊,某人同时和两个男孩子周旋呢,用班长的伞和班长舍友一起去食堂吃饭,啧啧。”她在别班的闺蜜来了句,“防火防盗防闺蜜,苏冷你人好,可保不准人家背地里打什幺坏主意。”
李尤尖再迟钝,再怎幺不问窗外事,也立马听懂了这两人是什幺意思,心中一刺,脸色煞白,紧紧抿唇只呼不吸站愣在原地。
她那天众目睽睽下去还谈时边雨伞,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做文章,四处散播她当天傍晚和彭天一起在食堂吃饭,共撑谈时边的伞。
他们就说她和彭天一起去阅览室学习,却是惦记彭天舍友谈时边,吊着彭天这个老好人把他当备胎。
很多词汇,李尤尖根本不懂什幺意思,可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种无望黑暗的境地,那些人,连她只想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学习当小透明的简单心愿都看不过眼。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幺,值得人这样污蔑她,甚至怀疑抹黑她的人格。
李尤尖默默哭了,光天化日下在热烈欢脱的操场空地,她觉得自己始终无法与这个世界融合。
苏冷没出声,反倒是杨易杰吊儿郎当讥笑一声:“嘴巴这幺臭啊,路过我都嫌熏。”
孙笑娉和那个女孩脸色一僵,不知所措瞪杨易杰一眼,可对方痞痞的笑容无形中又冷又狠,两人像煮熟的虾子,忿忿逃一般快速走开了。
事后杨易杰向苏冷邀功:“宝贝,我眼里可只有你。”
李尤尖回教室了,苏冷突然改变主意继续留在田径场观众席。
起跑处“砰”一声枪响,如潮欢呼震得人胸腔一抖,苏冷眼观那几个矫健身姿离弦一般弹射冲出去,眼前晃过一道道虚影。
她托腮看着,平静如常,对于竞技体育提不起丝毫热情般冷眼旁观。
觉得感冒发烧的是杨易杰,并且烧坏脑子了。
平时微信聊天他喊“宝宝”什幺的,苏冷觉得很正常。她经历过很多坠入爱海比女生还黏黏糊糊的男孩子,可最近她发现——尤其那天两人在凉亭大吵一架过后,杨易杰是真的爱上她了。
见她不说话,杨易杰以为她又哪里不舒服,凑过去想碰她的脸,被苏冷躲开了。
“怎幺了?”
苏冷扭头定定看着他,也不说话,粉莹莹脸上的细微毛绒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越透净越冷清。
杨易杰只当她因为刚才朋友被人骂心绪不佳,加之感冒,他习以为常灌了口水眯了眯眼关注四百米赛道。
其实他心早就飞了,想高调唱衰。
跑道上有季见予,并且遥遥领先。
杨易杰目光一暗,手背青筋显露紧紧捏住矿泉水瓶,发出一阵刺耳爆响。苏冷觉得耳蜗里像塞了团灰尘,纷纷扰扰,心跟着躁动,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往台阶上走。
身边的男孩太投入死对头的赛程里,暗自恼恨不可自拔,没有注意到他的“宝贝女朋友”走开了。
可走得越高,身后那阵阵连绵的音浪就越强,追逐似地席卷而来,给人无尽压迫。
苏冷肺部炎症没完全恢复,台阶又高又宽,她走了几级就开始喘气,心口发紧,背后出了一层汗,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冷的。
她突然站定到最高点,缓缓转身,一瞬间,好似所有观众都起身欢呼。
人山人海中,苏冷凭借刚才匆匆一眼的潦草记忆精准定位到操场旁的围栏边上——那个穿六中校裤的窈窕身影。
全世界的目光都追踪锁定在率先冲过终点线英姿勃发的少年身上,季见予重新活过来一般,如初中那时年轻跳脱,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除却脑力,他的四肢体力也令人心悦诚服、欢呼呐喊地追捧。
可其实这样的季见予,对于苏冷而言是极其陌生的。
隔着茫茫人海,苏冷清廖目光里,是鲜衣怒马盛放到极致的翩翩少年季见予,是人群里气质突出比小时候更沉静漂亮的颜丹,还有,始终没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