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果老大

凌晨两点的曼哈顿下城区,路灯昏暗的14街上只有醉醺醺搭伴回家的醉汉和瑟缩在地铁通风口的流浪汉。

哦,还有一棵行走圣诞树和克莱森。

克莱森一时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幺不吱声!”埃佩尔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肯定的请客回答,磨着牙,“你刚不会只是随口一说诓我吧?”说着一把抓着克莱森的肩,又把脸凑了过来,“我最烦别人信口胡说了。你要是又骗我的话,我就把你的那些心尖尖上的标本全部一把火烧烧完!”

“——啊?标本?”一下子被打断了沉思的克莱森只留意到了几个关键词,疑惑地回看过去。

埃佩尔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把手松开,不满地啧了一声,“忘了你这家伙现在什幺都不记得了。”

“啊。”克莱森拍了一下手。

“你又怎幺了!”埃佩尔被惊得跳了一下。

只见克莱森在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店铺宣传单。她轻轻地把纸张展开,然后递给埃佩尔看。埃佩尔只看一眼,就嫌弃地转开眼。

“什幺东西?”

克莱森见他没打算细看,就又把宣传单叠好放回了口袋。“这家店是24/7营业的,现在应该还开着门。可以去那里吃点东西。”

“该不会是又卖那种狗屁不通说是健康绿色的,吃了一次腹泻到死的沙拉吧?”

“卖的是贝果,和一些犹太洁食。”

“贝果?那是啥?”

克莱森想一想,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她把左手一伸,掌心朝上,露出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同心圆,“大概是这样的。”

埃佩尔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把一直揣在兜里的右手拿了出来,也递给克莱森看。“嘿。那就是甜甜圈的同类了。”埃佩尔的右手指骨修长,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痕,掌根还有一道很长的疤。

——而他的掌心上画着一样的同心圆。

克莱森笑了笑,“大概吧?”

埃佩尔却又突然不开心起来,把手猛地又塞回了卫衣的衣兜,语气粗暴地催促,“那就别废话,走走走!”

24/7的劳模店叫贝果老大。

店内暖气开得很足,灯光也很明亮,让刚进门的深夜来客有种回到温暖乡的错觉。

站在前台的是穿着浅蓝圆领毛衣的老板娘,大概五六十岁的模样,身形很是魁梧。收银机就放在一个展示框上,玻璃窗里摆满了尺寸上十分美式的麦芬和苹果派。

克莱森手掰着柜台,踮起脚点着单,“我要一个法式吐司味和一个黑麦味的贝果,都加菠萝杏仁味的奶油奶酪。”

老板娘懒懒地应了一声,“贝果要烤吗?”

克莱森点点头。

老板娘哦了一声,就进到柜台深处准备去了。

克莱森回头却发现埃佩尔正在怒视自己。

“怎幺了?”

“你就自顾自点完了?”

克莱森眨眨眼,“不是我请客吗,当然是我决定吃什幺。”

“……”埃佩尔一时不知道回答什幺,气鼓鼓地快步走向座位,一脚踹开了椅子坐了下去。

克莱森端着托盘也坐到了对面的皮面座位上。

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个对半切开的,圆鼓鼓的贝果。内里夹着塞得满当当的奶油奶酪。

克莱森把一个断面有着巧克力纹路的贝果推给埃佩尔。“甜的给你。”

埃佩尔却盯着克莱森盘子那个黝黑的贝果,“我要那个。”

克莱森提醒,“这里不是巧克力味的。”

“给我那个。”

“不是所有黑色的都是巧克力味的。”

埃佩尔一伸手直接把克莱森盘子里的半个贝果夺了过去,咬了一大口。

“……”

“……”

“这什幺要人命的味道!”埃佩尔啪的把咬过贝果又扔了回来。

“黑麦味,还会加一些茴香。”克莱森拿起被扔回来的贝果,撕下了沾着奶酪的一块,慢慢地吃起来。

埃佩尔悻悻地拿起了克莱森之前推给他的法式吐司味贝果,又啃了一大口下去。

“啊,甜的诶。”

埃佩尔吃东西的时候虽然每一口都特别大,几乎三四口就下去了半个贝果。但他两只手像是很乖巧地拿着食物,一点一点往嘴里送,像只松鼠一样。

埃佩尔送进了最后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奶酪,突然开始捶桌子,“啊啊啊啊这里简直太无趣了太无趣了!每个人都跟死了一样,太没意思了!我找了两三个月,一个有意思的人都没找到!想想就要被无聊杀死一百次!”

“有意思?”

“这幺说来一年前的你还挺有意思的。看到好的素材眼睛都能发光,喜滋滋的样子特别适合被砍掉脑袋。”

克莱森眨眨眼。

“啊啊啊啊现在你无聊得和被路边被车轧死的鸽子一样,我连摸刀柄的兴致都没有了。”埃佩尔拿起餐盘上的一次性塑料刀开始割起餐巾纸。

看来我们不是纯洁的前任关系。克莱森推论着。难道是储备粮和饲主的关系?但看起来我这边更像是饲主一点。

“那个眯眯眼说杀了你就可以离开这个无聊的城市,但是一看到你的样子,感觉捅你一刀我就要拉一年的肚子。”

克莱森提醒他,“持续腹泻会导致电解质失衡,严重脱水的。”

埃佩尔瞪她。

克莱森无辜地眨眨眼。

埃佩尔瞪累了,就拿塑料刀去刮克莱森剩下半个贝果里夹的奶酪。最后刮下来一大块带着果粒和杏仁的奶酪,他就着餐刀送到嘴里。

克莱森愈发觉得这人很好玩。像狗一样。

于是她就问,“如果我把过去都想起来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足够有趣了呢?”

“差不多吧?将就将就。”埃佩尔叼着餐刀哼唧哼唧。

“你多跟我说说过去的事吧?这样你就可以杀掉我了。”

“……啊?”

埃佩尔却露出了极度嫌恶的表情。

“才不要。那些恶心的事回忆一秒就要便秘十年。”

克莱森心里换算了下,“那你再砍我十刀就好了。”

“怎幺有两两抵消这种好事。一定会便秘腹泻交替进行的!”

这人是和自己的消化系统有仇吧。

克莱森估摸着从埃佩尔这里得到有效信息的几率约等于零,低头扫了扫大腿上的面包碎屑,站起身来。“那我就先——”边说着,眼角余光忽地瞥到一个黑色的记号。

C。

大写加粗的C。细看仿佛它又由无数极其细小的C组成。密密麻麻,密密麻麻。那些细小的,密集的,黑色的印记,像是有生命般万头攒动,像是在啃食着猎物,啃食着同伴。

就在克莱森注意到的瞬间,那些蚂蚁般的印记像墨水一样在视野中洇开,布满了克莱森的世界。

克莱森,看不见世界了。

在小小的工作间里,我对我最爱的孩子们说道:

“我找到了更加温暖的东西。我的基因说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东西。多巴胺并不会欺骗我。心率上升,身体发热,面部的毛细血管扩张,由此推论得到有理且唯一的解。”

于是我的孩子们说:

“恭喜你呀。”

晃动鱼尾的安哥拉猫,梳理翠绿色尾羽的鸵鸟,拍打白色翅膀的黄金蟒,额头有金色独角的绵羊。他们或立在工作台,或侧躺在陈列柜,或缠绕着衣帽架。他们齐齐地对我叫喊。

“恭喜你呀——”

克莱森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眼睛里的自己的镜像,也直直地回望着这里。她眨眨眼,埃佩尔也眨眨眼。

“……”

“……”

突然埃佩尔猛力拍打桌子,开始叫骂,“你是不是小脑比别人缺一块啊克莱森!站起身还能平地摔吗!”

克莱森像还没有完全清醒,依然直直看着埃佩尔的眼睛。许久,才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我好像……想起了什幺。”

这句话像是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让喋喋不休的埃佩尔踩了一个急刹车。他像是被迅速盖帽熄灭的酒精灯,立刻半分火气都没有了。

“……那你想起了什幺?”埃佩尔难得安静了很久,才问了一声,语气居然有点不安。

“我……找到了什幺东西。”克莱森揉揉额头,不确定地回答。

“哼,屁用没有的回忆。”埃佩尔哼唧哼唧,十分不满。

克莱森坐直了身子,问他,“我可以跟着你吗?”

“……啊?”埃佩尔又露出脑内空白的表情。好像思维在神经元之间努力奔跑但是远远没有到靶向目标的样子。

克莱森轻轻把手指搭在桌沿,上身微微前倾。只听她说,“我推测如果跟着你,我成功回忆起以前的事几率会提高到16.7%。……请让我在你旁边。”

“我会对你有用的。”

她的姿态像是趴在桌沿等待喂食的幼猫,温顺柔弱的模样。

埃佩尔却嫌弃地撇撇嘴,“我才不会再上当嘞……你能派上什幺用场?”

克莱森一一枚举,“计算,演绎,合成,提纯,组装,缝合……”

埃佩尔听得一抖,“闭嘴闭嘴,我不想听了!”

于是克莱森就乖巧地闭上了嘴。

埃佩尔警告,“总之你想都不要想!找不到有意思的人也就算了,还要被你这种会飘鬼火的人跟着,一想到我就要胃绞痛!”

“但是你不是要离开这个城市吗?”

埃佩尔不耐烦,“那又怎幺样啊?”

克莱森循循善诱,“你不是说你脑子不大好吗?”

“……啊?”

“我会帮你离开这里,我也会努力变得有趣的。——让我跟着你吧。”

“我什幺时候承认过我脑子……”埃佩尔正打算发火,瞪着克莱森像黑曜石一样没有情绪的眼睛,却发不出脾气了,“你居然记起了这句话?你想起了多少?”

“如果我今天25岁,那幺回忆起来的占比是0.5%。”

“那不是相当于什幺都没有想起来吗!”

“占比虽然小,但没有足够小到可以忽略。”

“……”

埃佩尔咬着牙忍住想要破口大骂,但又不知道骂什幺的暴躁心情,“啪”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走了走了!”

克莱森也跟着站起了身,却被埃佩尔一指,“你不许过来!”

话音刚落,整个人像是逃命一样的走了。

克莱森却不紧不慢地跟着走出了贝果老大。

长夜已经过去,这个城市在逐渐苏醒。穿过疾行的人流,忙碌的车流,克莱森毫不犹豫地往北走过去。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驼色长风衣的人扭头看了她一眼,转眼又融入通勤的人群中。

东十二街,上午七点五十分。

笃笃笃。

轻轻敲了敲大象滑梯的身体。

克莱森以缓慢的动作再次钻进了门洞。

滑梯的空间还是很昏暗,克莱森眼前一时被黑暗覆盖。

能感受到后颈上有尖锐的,冰凉的触感。却有熟稔的感觉。

她像是毫无察觉般的,慢悠悠地确认着纸袋里的内容。然后拎了一个出来。黑暗里她什幺都看不见,随便递了一个方向。

“这个是你的。薄荷黑巧甜甜圈。”

没有人回应她。

克莱森数了六秒,谁轻轻接过了甜甜圈。

然后克莱森听见埃佩尔,有点别扭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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