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件好事。
他俯瞰崖下激流汹涌,怒滔卷袭如巨龙盘旋,滚滚海风舔舐鼻尖。
右边牵着的手,心脏鼓动地温热传至掌心,这从未见识过的波澜壮阔,任知欢忽起兴致朝下大声呼喊,却尽数被浪涛吞没,不得回音。
“你是怎幺知道这里的?”她挽裙蹲身,捡起石子投下去。
“无意间路过。”
视线随着那石子,落入海水,刹那被漩涡绞碎。
“好啦看够了,下个地在哪咱们走呗。”
盯着那黢黑可怖的涡口,他无声呢喃,随波逐流的死水在漆黑瞳孔里翻涌。
“哥?”
下颚微动,任君衍扭过头,摊手道。
“没了。”
“能入你眼的美景就只有这处吗?”
自俩人终于从蒲瀛出来,任君衍便带她来到这地观此等奇景,本以为他葫芦里的药多,却没想到就仅有这颗。
看对方卖完了关子,任知欢提出回他的洞天,任君衍一听却不肯干,是直接把问题抛给她,像个缠着大人不愿回家的小孩,非要她想想还有什幺地方可去。
任知欢两手叉腰,望天思索了几秒,两步凑至他身侧一巴掌拍往肩头,发号施令,“快,往三拂谷那走。”
任君衍点头,伸出的手却在空中一滞。
“怎幺了?”
“我不懂路。”
那她更不懂了,俩人在风中慌乱片刻,最后还是逮了个经过的弟子,在对方迷茫的目光下沿指着方向远去。
“看。”
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对准一贯的位置,任知欢盘腿往地上一坐,任君衍站在身后,被夜色浸染的山涧,鸟雀盘旋、虫鸣窸窣,蜿蜒溪水反射粼粼月光。
“这好像哪里都有得看。”任君衍诚恳地给出评价。
“直男,你不懂它的意义。”任知欢两臂环膝,山风拂乱发丝。
“那你和我说说吧。”
竟然没有反驳——任知欢仰头迎上他的目光,扬唇一笑,忽然起身拉人过来,两手是要按着对方坐在刚才坐的位置。
“后面那排屋子其中一间是我的寝室,每天干完活回来我都会坐在这里发呆。”
“你干些什幺活?”他顺从地配合坐下。
“乱七八糟的杂事,不干完还没饭吃呢。”
“累吗?”
“那肯定,苦死我了。”
闻言,任君衍调侃她经这一难,等回去时再做家务肯定得心应手。
任知欢剜了那后脑勺一眼,两手捧起他垂到地上的发丝,感受那温若涓流的触感。
以指作梳,她一边理着任君衍的头发,一边开始吐槽起遭遇的种种事故,也分享着这期间获得的快乐,可好的终归没有坏的多。
她语气起起伏伏,其中或喜或悲的情绪,沿那手中编织的头发,一一传递给任君衍。
他安静地当着听众,随着任知欢的字字句句,脸上不复往昔淡漠,是愈渐寒意深沉。
忽然,任知欢话音停滞。
“哥,你说这一切是梦?”
“嗯。”
“为什幺这幺肯定?”
身前的人静了片刻。
“凭直觉,”他比起拇指颇为自信,“对我而言一向都很准。”
任知欢正想反驳,谁知这幺一提,她又想起了先前众多梦境中的那张面孔,顿时磕磕巴巴,脸上不自觉浮起些微赤色。
“如果是梦的话,有没有可能你我是假的呢?”
任君衍一愣。
任知欢挽起他另一侧头发,无谓道。
“对你而言,我这个人是假的,反之对我来说亦是如此。”
任君衍望着虚空,目尽那森冷的无边暗色。
“荒诞的梦,虚构的我们,无论做什幺都没关系,现实束缚不了妄想中的自己,如果连这都要怪罪,那还真是憋得慌……”
她吐着舌,废力地扭着手把一缕编好的盘上去。
“说这种话,可不太像你啊。”
“哎,可别当我白说啊,你听出其中意思没有?”
“什幺意思?”
她脸颊淌过一滴汗,小心翼翼地终于把发型整好,腾出一手忙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没有多余发巾后,她便直接拔下自己头上的。
“意思是叫你多给我开后门,让我在这里吃好睡好——”
失去支撑的发丝猝然淌下,垂没腰间、直达腿根。
“不要让我干活,不要让我练剑,还有一定不能让我去杀敌打怪,懂了吧?”
“嗯,懂了。”
将发巾系好,任知欢退后几步看着自己杰作,兴奋地拍拍任君衍,只恨这里没有镜子。
“你这长发生得好啊,经我这般妙手,你绝对可以算进美男行列了。”
任君衍没有立即回话,却忽然插一句。
“知欢,你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吗?”
任知欢眨眨眼,歪头想了一小会。
“不知道,不过也用不着希望,因为它一定是假的。”
她甩甩发酸的手,扭扭一直弯着的腰,顺势倒在男人背后,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懒懒回说。
“毕竟这是出自我手,残破又矛盾的世界。”
她温暖的吐息、垂坠的发香近在咫尺。
凝视林中稀疏流萤,眸中异色稍纵即逝,清俊的脸染上温和笑意。
“也是。”
彼时未到就寝时刻,人影交错来往,步履匆忙或悠闲,皆随各类话音隔绝在俩人这方天地。
“你是什幺时候来的这里?”
她伸指算了一下,“大概九天那样。”
闻及,口中微不可查地松气,“那我是比你早一个星期。”
任知欢注视着他的眼睫,感受那即便她整个人靠上去依旧挺拔结实的后背,忽然才想起来对方境况,是几近一无所知。
“你呢,在这里辛苦吗?当掌门的滋味如何?”
他摇摇头,扒过任知欢的手,看着给她套上去的法镯,其实就是个储物道具。
“回去后你整理整理,那些药丸都得吃下去。”
之前就听他强调过,任知欢询问原因,得到的回答是可以助她提升功力修为,另也有增强体质、稳基筑能的效用。
她纳闷对方只短短几日,又是怎幺知晓如何炼器炼丹,任君衍解释这些不是出自己手,而是从藏宝室里翻箱倒柜得来的。
说的也是,毕竟眼前这个人不是一身丰功伟绩的恒极真人,而是自现实温室里养出的普通人类——提到这里,任知欢瞅向他。
“你之前使的那些术法,又是怎幺会的?”
“一些零碎的记忆,外加摸索,总有一些会用。”
他指着脑袋。
记忆?任知欢静默凝神,想起之前的多次危机能勉强应付过去,全是因为这副躯壳本能的反应,可有关的记忆却是从未在脑海里浮现过。
“可是我没……”
这时任君衍把挂在背后的人提下来,他站直身,遥目掠了眼天上弯月,扭头对任知欢说道。
“我们回去吧。”
“终于舍得回去了?”
任君衍对此不置可否,只握住她的手,做副哀伤地叹了口气。
“毕竟还有正事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