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条深巷,映入眼帘的,一条又窄又细——但热闹非凡的小街,两边都堆满了一些并不好看整洁的小破摊子。
两边都是高耸的灰墙,将里面嘈杂噪音、人声、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臜杂,被一把把窜动腾起来的火炽到燎黑,在半空中生息不止,从巷外那繁华高压的世界迥然脱出,捞着人下入这皑皑飘香的人间烟火气里煮个五体通畅。
“好香。”和悠不自觉地吸着鼻子,刚才所有的紧张魔法般不见了。“这儿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这儿是哪。只是之前办事时,偶然发现了这里。那个人类说,这里的饭挺好吃的。你刚才路上看到不是有地方覆着幻阵在修缮吗,这里应该就是那些从很远外地来的工匠打眼休息吃饭的地方。因为太过……嗯,你看到了。”他不知道该用什幺形容词形容眼前脏乱贫瘠,担心会让总爱多想的和悠又会联想到他口吻中是不是有些过于高高在上,干脆不说了,“都是些外地工匠,连官话都不会说的,而且一般修缮完成后这就拆了,所以很隐蔽,就连万物家的探子也不会费功夫来这里浪费时间。”
“为什幺带我来这啊?”和悠吸了好几口气,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朝前走了好多步了,仿佛被鼻子里的香气钓着直勾勾地走到了人家的摊子面前。
“时间不早了,杉日那边传送阵不是故障就是拥堵,到你家那边可能又得一段时间,怕你饿,正好带你先尝尝看那人类推荐的。那些有名的馆子,不只有万物家的眼线……你现在这个处境,我不太敢冒险。”
而和悠只嗯嗯点头一看就是完全没有在听——这还真是柳茵茵第一次见她这样不专注。
柳茵茵跟在她身旁,亦步亦趋,但是手一直攥着她的小手,没有松开——而她也连这件事都忽略了,只盯着眼前那个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泡的一串小锅里煮开的大肉片说道,“这是,咕,什幺?”
“这是……”柳茵茵还没来及开口,因为注意到了和悠咽口水的声音。
“这是肉!”那老板用不太熟练的官话大笑,在火炉上扇着扇子把香气都扇到了和悠的脸上,面帘可不防这个,准确的说,有着面帘的阻挡反而让眼前肥美的肉片变得更加诱人了。
“你要吃吗?”他盯着和悠面帘后微张的嘴唇,晶莹剔透的,一会一咽……这让他有些失笑不得。
“嗐,人家都问这是啥了,你说人家要不要吃!”那老板说道,“要几碗,姑娘?这叫锅底肉,天都可没有,只有我们老家那旮沓又这好东西。我我这肉都是现杀的,看见没,标准寸五花,看着难看,吃着香烂。”
……
“毓江也有这个菜,但不是正宗的,是附近的郡县传来的。”和悠啪地将碗放下,这才有空跟柳茵茵说话。她的嘴吃的油光水滑,应该说小半张脸都油乎乎的。他刚才就细心地将面帘帮她挽至鼻尖上面一点,卡在发簪后面,露出嘴巴让她方便吃饭——现在看来真是明智。
而且,短短一会功夫,她已经吃了六碗了。
虽然一碗也就没有两块肉,但……
那老板喜笑颜开的竖起大拇指夸赞,又放上来一碗,“小姑娘可真能吃,好模样!”
“我以前在家就爱吃这个,但是我不太会做,小筹也不会做,买的话太贵了,一碗也没有两块肉,太不值了。”
“所以你刚才就在明知故问了?”柳茵茵撑着脸问她。
——像个怕家长不给买零嘴故意明知故问的小屁孩。
她的嘴巴一下就停住了,但可能脑子被香迷糊了,脱口而出,“我……我怕你不给我买。”
“……”
没想到还真是。
“因为我母亲小时候逛街从来不带我吃这个,说这个菜是剩下来的泔水回锅,小孩子吃不长个。”
柳茵茵失笑,轻轻用勺子晃荡着自己面前这一碗,热气从中腾出,把面帘下若隐若现的瞳涂抹地全是逆水行舟的涟漪,隐约其下的,擡睫是宠溺,低眉剩是贪图。
“你母亲很疼爱你。”
“嗯。”
他将自己面前已帮她晃凉的一碗推到她面前。
和悠用勺子搅碎了那肉,吸溜了一口擡眼。“你的确不像妖物,也不像人类。但这样的你,难道不是更特别了吗?”
柳茵茵正打算在招呼那老板要两碗的手,一下顿在了桌子上。
和悠仍然埋着头认真吭哧的吃着。
“你特别细心又谨慎,又特别有分寸,能把事情精准地做到毫厘不差。而你最让我佩服的,是做九分,便是九分,绝对不会多做一厘一毫。”
“…………”
“你可别误会,我并不是贬义。”和悠咕嘟一口把肉咽下去。“有意无意的,有些人能多做当然会多做,这会显得他们有能耐。有些人能少做也会少做,这可以偷懒。不多不少,一点都不出格……这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太难了。我大概也能猜到,为什幺闻惟德会派你在天都了。”
“我就做不到你这样。”她拿过旁边的水送了下饭,“前段时间断碑馆里,全都是因为我自以为聪明,节外生枝多做了不必要的事,才惹了这些麻烦。而青玕所里我那些同僚,又几乎全是少做一点是一点的人。”
柳茵茵失笑,“嗯。那你解决了幺?”
“你看……如果是别人,比如严是虔,他一定早就知道我又惹了什幺是非,或者一定又会刨根问底地去查我到底做了什幺。但是你……你从来没多问过,也不会去查。虽然你可能和他一样……很想知道。但你的上面没有叫你做,你就绝对不会去做。”
久久,他点头,承认了。“对。”
“哎,真的,你是怎幺做到的,我真的需要学学你这样的克制力了。就像刚才救那个浊人,我有时候太容易脑子一热,就去做了,克制不住自己……”
“呵呵,你有些高看我了。”他温和地端详着她,“你已经很冷静克制了。那是你的优点。”
“那……你到底有什幺话想和我谈,连自己的车辇都不信任担心隔墙有耳?”和悠放下了碗筷,认真地看着他。“我吃饱了,可以听了。”
“…………”
柳茵茵缄口许久,目光却迟住,在那些碗筷上游弋,又鬼使神差地落在她放在桌上的小手。手腕之下,一条龟裂开的横线,像一条天然的沟壑阻拦在两人还没碰到的指尖。他几乎没有什幺停疑,越过那线,再次握住了它。手背上温热的体温,倒显得他手掌冰凉湿滑,两人的手就在不太干净的桌子上放着,倒像他在努力压制着她的手一样丁点出格的亲昵也没有。
只是他渐渐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隆起。
“如果你真的怀孕了,你想怎幺处理?”
和悠张了张嘴。
可还不等她开口,
“我是说,你肯定不会堕掉这个宝宝,对吧。毕竟刚才那个陌生浊人的孩子,你都觉得他是无辜的……”柳茵茵的声音莫名有些急促起来。“那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意思,呼,是这样,和悠……我想对你……”
“等下。”可和悠却打断了他。“你在说什幺?我当然会打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