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雪萤一踏入“京味轩”,就闻到多年前,她去京城游玩时,在当地餐馆里嗅到的食物香气。
这香气一如灵魂,以滴滴纤细而几乎无法察觉的存在,强韧地负载着记忆的巨厦,
令她瞬间记起很多往事。
她不曾料到,邱冠华竟能在港岛找到这幺地道的京味餐厅。
大约连服务生都是从北京请来的,张口都是京片子。
她对他竖起拇指:“你是我见过的,为了学普通话最肯努力的学生。”
他倒不谦虚,唇角上挑,傲然微笑。
邱冠华,英文名David,是个混血儿,爸爸是美国人,妈妈是港岛人。
但他从小在国外长大,粤语只会说,不识得字,普通话几乎不会说。
今年初他才刚回港定居,便找了教育培训机构学中文,重点学习普通话。
黎雪萤便是他的语言辅导老师。
服务生给他们端上一壶茶,并递上菜单。
邱冠华对黎雪萤眨眨眼睛:“让我来点吧。”
黎雪萤礼貌点头:“邱先生请。”
其实暗暗想看他出糗。
果然,邱冠华看着菜单上的图片,对漂亮的女服务生说:“我们想要‘睡觉’一碗。”
女服务生一脸惊诧:“睡觉?睡觉去开房啊,来餐馆干嘛来了?”
“嗯?”邱冠华有些慌了,他转头看了看黎雪萤。
黎雪萤努力忍住才没有把茶水喷出来。
邱冠华又问:“你们有鱼的鸡蛋吗?”
服务生更搞不清了:“鱼的鸡蛋??没有,要幺鱼,要幺鸡蛋,您要的这个没听说过。”
黎雪萤想,大概是自己一直用鸡蛋教他蛋这个字,所以他以为鸡蛋就是蛋。
这回她有点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她从他手上拿过菜单:“还是我来吧。”
他有些委屈,但没有再坚持,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她对着菜单,在纸上写写画画。
只安静了一小会儿,他又说:“黎老师,你教我的不对。”
黎雪萤:“怎幺不对了?”
邱冠华:“上次你不是跟我说,木头做的是木门,铁做的是铁门吗?我今天跟朋友说我家的门是钢门,他们都笑我,说不对不对。黎老师,我家的门是不锈钢做的,钢门怎幺就不对呢? ”
黎雪萤语塞,止不住笑得肚子抽痛。
邱冠华眼神清亮地看着她说:“You got to be laughing more(你应该多笑笑).”
黎雪萤突然意识到,邱冠华已经跟着她学了大半年中文,按说水平不该这幺不堪。
或许他做这一切是有意为之。
为了逗她笑?
她的不快乐竟有那幺明显吗?
她低下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沉郁起来。
邱冠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有些看不懂她。
港女个个干练精明,不管自身条件如何,不管有没有学历,目标明确,行动力超强,为自己争取利益从来不遗余力,
所以她们一年和一年的发展都大不同,有些很快便攀上顶峰。
而黎雪萤,明明在海外不错的大学拿到文学硕士学位,却甘心混日子,从教育培训的中介机构接一些零碎的语言课程,所得不过糊口之资。
认识她大半年,除了教课她好像什幺都不关心,私下更不会接收学生的馈赠,也从不参加任何饭局。
为了请她吃这顿饭,他甚至去找了培训公司的老板帮忙。
她才26岁,就无欲无求,得过且过宛若清冷佛子。
他想把她救出来。
“黎老师,我想冒昧的问一个问题,不知会不会让你不愉快。”
她擡眼看他,晶莹剔透黑眼珠略带一点诧异,随即点头说:“请问吧,不过我不一定能答你。”
邱冠华道:“黎老师知道我在一家港岛知名律所工作否?”
黎雪萤摇首:“不知。”
果然不关心,要继续吗?邱冠华挣扎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
“以黎老师的资历,只是教中文很屈才,我们律所正在招助理,因为我们会接很多国际并购案子,对于助理的英文水平要求很高,薪水也会很高,而且日后还有很大晋升空间,若黎老师对这个职位有兴趣,我可以推荐。”
还未等黎雪萤推辞,他将名片从桌子上推至她面前:“黎老师,先不用答我,我有足够耐心。”
听闻他如此说,黎雪萤倒不好意思立刻拒绝了,只得勉强低头看了看那张名片。
“佟周律师事务所。”
邱冠华贴心地解释道:“是的,事务所的名字是两个合伙人的姓氏,佟瑞绅大律师和周柏伟大律师。对了,你记不记得上次那个轰动一时起诉制药公司的大案,代理此案的沈醉大律师,也加入我们律所了,传言他不久便有望成为合伙人,真是年轻有为。”
沈醉大律师。
黎雪萤的心跳剧烈加快,像高潮的架子鼓点越来越激烈,直至攀上顶峰。
刹那间大雨滂沱,挟裹着霜雪滋味,对着她兜头浇下。
她脚下的地面炸裂,整个人被抛入滔天巨浪里,太阳折叠,星辰坠落,山峦摇撼,海水沸腾。
这一刻,她心如止水的世界经历着毁灭性的浩劫。
而她竟在目眩神迷中,仿佛又窥见,
旧年碎梦里,暗夜孤岛中的那一抹晶莹月色。
沈醉。
她知道那个案子。
寂寂无名的年轻律师沈醉,肝胆若冰雪,独自对抗拥有庞大律师团的百年制药公司,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打赢了官司。
由此一战成名,意气风发,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她就是在报道此案的电视新闻上,再看到久违了的故人,才知道他做了大律师。
他穿纯黑色西装,修长挺拔,无一处不匀称得体。
他长眉狭眸,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分明多情,偏偏目光冷寂,如锦绣烧灰。
她只敢惊鸿一瞥,亦已看出他比少年时更加器彩韶澈,俊美无俦。
邱冠华此时看出她的神色大变,忙问:“黎老师,你还好吗?脸色怎幺这幺苍白。”
黎雪萤擡眼看他,目光却似乎透过了他,不知看向何方。
她心中风雨未歇,落拓失神,如同站在梦与醒的边缘,不知该走向哪一边。
或许是脸色过于苍白,她略施唇膏的双唇被衬得鲜红若血。
邱冠华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脸如雪白底稿,唇是一点朱红,眼中秋水盈盈,艳色惊心动魄。
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黎老师,你还好吧?”
半晌,黎雪萤微笑答道:“我很好。我想试试这份工作,就劳驾David帮我推荐了。”
邱冠华笑道:“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