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自边北南下,跨过边线入境十四州,半月之中天地两异,风云诡谲,恰如飘摇动荡的边北朝堂,今日高居庙堂的人来日便锒铛入狱,史书揭开新篇,万民跪颂新主。

宽敞奢华的马车前檐挂着边北王室的图腾,车外威风赫赫的赤甲骑兵列队相送,军旗猎猎,刀甲铮铮,马蹄踩得松软的沙土窸窣作响,留下坑洼的踪迹。

符松萦挑指掀开车幔,静静看着窗外匆匆退却的苍幽远山,无际的黄沙地渐趋复上绿茵,矮木变换为高林,八月的风里蒸腾着热意,拂过她挽成新样式的乌发,熏红她的眼角。

将近二十年,阔别久矣。

纶尧复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递过来一条遮面的纱巾。

符松萦会意接过,在与誉亲王针锋相对之前,她需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

车帘掀开,闵宵在前下车,其余人随行其后。

城门前兵马开道,数十位官员翘首以盼,以安国公府麾下驻城将军冯遥信与明镜司副掌使刘彧为首,浩浩荡荡上前相迎。

“恭迎少使平安归来。”冯遥信与刘彧行礼。

“多谢两位大人。”闵宵朝两人还礼,又朝他们身后的人一拜,“多谢诸位。”

视线囫囵扫过,停留在一张硬朗的脸上。

符松蒙与明镜司武侍一道站在刘彧身后,目光凝在闵宵右后方一人身上,往常阴郁冷漠的脸罕见地外露出强烈的情绪,双目泛红,隐隐闪着水光,两臂紧紧抱着怀中的玄铁刀,用力到肌腱鼓起。

符松萦用纱巾包裹了头发和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现下已泪盈于眶,隔着人群与之遥遥相望。

久别再逢,他们的相貌都变了许多,留下岁月风霜,却还是一眼便能认出至亲的人。

近二十年的分离,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蹉跎岁月,意气风发的女将军泯其锋芒,如何不遗憾?如何不憎恨?

但只是看上一眼,知晓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活在世上,有生之年得以相见,一切的苦难好似都能释怀。

符松蒙浑身都在轻颤,腿脚一动,作势要拨开人群冲过来,符松萦微微摇首,他便听话地克制住自己,只唇上轻动,以口型唤她:“姐姐。”

纶尧站在符松萦身侧,看一看那与萦娘眉目相似的青年,再看一看泪眼朦胧的心爱女子,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忍住没有给她擦泪,这般情境,他不该打扰姐弟二人无声叙旧。

闵宵偏头与郁晚对上一眼,彼此眼中皆是感慨万千。

冯遥信将闵宵一行人接入将军府暂住,白日处理完北府驻军一应事务,晚间设了私宴,给闵宵接风洗尘。

上座的官员相谈甚欢,下座的人便悠闲地享用珍馐。

郁晚贪杯,开席不多时便半壶酒下肚,她餍足地抿一抿唇,酣畅地喟叹一声,一擡眼,正对上闵宵不动声色朝她看来的视线。

他本该顾忌失礼不能久看,却怎的都挪不开眼,唇角翘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弯弧,时不时正经地应和一声旁人的话。

郁晚兴致正浓,心里满当当的有些癫狂,忽然就起了坏心,撑手对着闵宵甜笑,唇上动了动,对他说了一句话:“...”

闵宵自然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他看懂了口型,瞬时瞳孔一颤,慌忙转过脸去,耳尖泛起诡异的薄红。

她说:今晚来我房中。

他们这段时日每晚同住,符松萦和纶尧见怪不怪,但因他有伤在身,一直循规蹈矩。方才郁晚那短短一句话让他心跳骤然加快,脑中控制不住地浮出些画面,身上开始生热和躁动。

他再不敢看她,总觉郁晚像勾心摄魂的妖魅,让他心神动荡,竟然做出当着同僚的面和她调情的举动。

闵宵勉力端出肃正的姿态,可不知不觉的,他的眼睛又往她身上去。这回她没再看他,径自惬意地喝酒,偶尔与旁边的人搭话,笑笑呵呵的很是自在,他看着看着,面上也跟着露出笑意。

符松萦坐于左手下位,纶尧给她斟酒夹菜,口中碎碎说着话,他不经意地一擡头,发现符松蒙正冷冷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那不善的眼神让他身上一凛,手上动作僵住。

“怎幺了?”符松萦察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面色冷淡的符松蒙,再看如坐针毡的纶尧,明白了是怎幺回事,扬唇明朗笑出来。

“松萦,你弟弟好像不喜欢我。”纶尧在桌下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一边觑符松蒙的脸色,一边装作若无其事,“怎幺办啊?他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该如何讨他欢心?”

“你讨他欢心做什幺?他又不能做我的主,你讨我欢心就好了。”

“话是这幺说,我还是希望你的家人能接纳我...”

见纶尧是当真在忧愁这回事,符松萦宽慰地握一握他的手,“不必担心,我弟弟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对不熟的人冷淡些,熟悉了便很好相处。”她心疼地叹一声,“家里遭遇变故时他还不及十六岁,这些年一人独来独往,能多你这个家人,他定是高兴的。”她又揶揄地哼笑一声,“我弟弟以前很崇敬我的,自然会挑剔...姐夫。”

她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吐得很轻,纶尧一怔,待反应过来,脸上的狂喜压都压不住,手足无措地灌了自己一杯酒,眼里迸出亮晶晶的光彩。

冷静下来他又有些懊恼,“弟弟喜欢什幺?我该给他备份礼的。”思来想去,他一拍掌,“回去我便给绿曲写封信,让她帮忙雕一枚玉饰可好?十四州的男子多爱戴玉,倒不见松蒙佩一块。”

符松萦悠悠啜一口酒水,视线转了转,意有所指道:“你不必太过焦心,松蒙这些时日若是没有好脸色,并不是针对你。”

“嗯?那是为什幺?”

“为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事罢了。”她从郁晚身上收回目光,释然地摇一摇头,“年轻人嘛。”

...

月亮从山巅悄然爬向中天,清凌凌的银光洒在院落中,无需灯笼也能清晰视物。

闵宵踏着自己的影子而来,遥遥看见石桌上趴伏着一道朦胧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盛水的瓷瓶。他面上不自觉地带上笑,步子轻快些,惊得草丛中的夏虫收敛了声息。

“怎幺没进屋?”他在郁晚对面坐下,伸手抚一抚她的脸,将她的碎发别至耳后。

许久未饮酒,郁晚贪杯,不小心喝得浅醉,现下脸颊发烫,闵宵的手碰得她很舒服,贴紧蹭了蹭。

“我在等你啊,在外头赏月、乘凉。”

闵宵沉默一息,眼睛越发漆暗幽深,故意将声音压得低哑,“等我做什幺?”

郁晚微阖的眼帘缓缓掀开,唇边勾起一抹妩媚的笑,“等你来找我啊。”

她又故意把话抛回去,“你来找我,要做什幺?”

闵宵的手掌顺着她的侧脸下移,拇指抵上她上翘的唇角,视线定在那一开一合的唇上,喉咙滚了滚。

“是你让我来找你,要做什幺,你说了算。”

“哦?”郁晚做回想状,“我有说过吗?”

闵宵抿住唇,沉眼看她,“你想不认账?”

郁晚哼哼着笑,“什幺不认账,哪里来的帐?你把话说清楚,你找我想做什幺?”

面前的人不说话,她清了清眼睛去看,才发现闵宵并未看她,视线正落在她身后,眼里一片冷冽。她下意识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刚一动作便被他两只手捧住脸。

闵宵收回视线,赌气一般强势道:“我要你主动亲我。”

郁晚不明所以,他怎的时晴时阴,还未待她开口问,他忽然有些着急地催促她,“快一些。”

“好。”

郁晚攀上他的后颈,倾过身轻轻吻他的唇。

闵宵搂住她的腰,擡眼朝她身后去看,院门入口处,一道挺拔的身影猝然顿住脚步。

郁晚察觉他心不在焉,分开唇看他,“你怎幺了?”

闵宵手上施力一揽,将人抱坐到自己的大腿上,面上泰然自若,微微仰脸看她,眼睛仿若带着钩,“不够,想要更深。”

两片薄唇分开一道缝,月光下隐约可见口腔中的皓齿与湿润的水光,他哑声道:“郁晚,亲重一点。”

郁晚胸腔的心脏狠狠跳动,每每面对主动求欢的闵宵,她总是会生出一股暴戾之感,想把一些力气用到他身上。

她未再计较他的异常,应他所想重重吻下去,舌头抵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

“嗯...”闵宵鼻间溢出一声轻哼,郁晚将他的舌头吸得发麻,坚硬的牙齿磕咬他的唇瓣,有些疼,又舒服得想要更多。

他数回阖上眼沉溺于她的吻中,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什幺扫兴的事,强撑着睁开眼去看,立时眉头蹙紧——

那人竟然还未离开,究竟要死缠烂打到什幺时候!

闵宵的占有欲望越燃越高,手臂将郁晚搂得更紧,反客为主地去亲她。

情欲正浓,郁晚收到他的回应,便本能地更进一步,环在他颈后的一只手松开,顺着胸膛往下,一路不停地朝小腹去。

闵宵心里一惊,猛地一把攥住那只意图明显的手腕。

郁晚疑惑地分开唇,与他抵着额头喘息,“怎幺了?”

她躁动地扭了扭腰肢,腿心处抵上一根硬物,他分明已经情动,怎幺还推三阻四。

闵宵悄悄用余光往她身后瞥,话语滞涩,为难道:“郁晚,这里不行...”

他已经忍不住放下君子风范,在心里唾骂那个没眼色的人。

“嗯...闵宵,我想要,下面湿...唔...”

郁晚话至一半,闵宵忽然瞳孔一颤,仓皇地封住她的唇,将她那些听得人耳热的荤话堵回口中。

他托住她两条大腿,手臂一施力将人抱起来,“郁晚,我们回房里做。”

闵宵再没管门口的人。他狠狠骂自己一番,为了拈酸吃醋的私心,险些让别的男子看到郁晚情动的一面。

...

符松蒙一脸阴郁,浑身紧绷着往回走,正巧碰上牵手在月光下散步的两人,他脚下一顿,又气冲冲地提步过去。

纶尧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看清来人,立时像捧了烫手山芋般慌忙松开符松萦的手,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处。

“松...松蒙。”他勉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心底暗自懊恼,分明自己比他年长十数岁,怎的反倒像晚辈见了长辈般拘束和惶恐,越是不沉稳,他兴许越是不认同自己。

符松蒙未作回应,一双眼眸浸着寒冰,一瞬不瞬地瞪着纶尧,如有实质地压迫他。

符松萦蜷了蜷尚有余温的手指,迈出一步挡在纶尧面前,不认同道:“松蒙,你碰了壁,要把脾气发泄到别人身上吗?”

“我...”符松蒙一怔,面上的寒冰融化开,惊觉自己过了头,对方既是姐姐喜欢的人,他就算是她亲弟弟,也不该这般有恃无恐地冒犯。

好在姐姐虽严肃,但并未生气,他平复一息,朝纶尧拱手,“劳驾,我有些话想与姐姐单独说。”

纶尧受宠若惊,“好,你们慢聊。”他朝符松萦示意,“我先回去。”

符松蒙目送人走远,喃喃自语道:“为什幺你们都喜欢他们...”

“什幺?”符松萦问,“‘他们’是指...?”

符松蒙压了又压,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道:“长着一副漂亮皮囊的男人。”

符松萦朗声笑出来,“松蒙,你不会是在嫉妒吧?”

符松蒙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相貌是天生的嘛。不论是闵少使还是纶尧,除却相貌,他们都有自己所长。你在闵少使身边待了一段时日,还不能理解郁晚为什幺喜欢他吗?”

符松蒙当然理解,可理解是一回事,他不甘心。

符松萦宽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你总会有自己的缘分。”话一转,她又意有所指道:“况且,你对郁晚那般心思于礼不符。”

“何出此言?”

符松萦沉吟片刻,硬着头皮开口,“郁晚是你妹妹啊,在边北时我答应了人家,以后和她做一家人,我当她的姐姐,你当她的哥哥。”

符松蒙一听,立时气恼地瞪眼,声音高了几分,“姐,你怎幺擅作主张!”

“我看人家两厢情愿,哪里知道你还在单相思!”她也提了声音,上手去拧他的耳朵,“你长胆了,怎幺敢对我大呼小叫?人家好好的一对,快歇了你那觊觎的心思!”

符松蒙侧弯着腰,龇牙咧嘴地被她拧着耳朵带着走,“我错了,姐,快放开,我都这幺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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