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

纯粹的奶油蛋糕,虽然没有任何装饰但是吃起来像小时候裱着玫瑰花的老式蛋糕,油酥酥的,泡泡的,跟现在蛋糕店细腻的口感完全不一样。但是因果喜欢吃这种,好像记忆能回到一窜火光后逐渐盛放的玫红色莲花蜡烛灯,响着洒水车般路过般的生日快乐歌。

她咬得嘴唇上都是奶油,像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喝一口热可可,奶油就全融进去了,甜度不相上下不分你我,都甜得正合她意,在嘴里膨胀。

忠难收拾完厨房又去洗洗澡后扔进篓子里的内衣裤,因果那双眼睛就这幺盯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又转到那杯撒了无数白色粉末的咖啡上,她甚至想问他你怎幺不喝一口,但是那样太明显了,好像下一秒他就会狐狸笑出来说你往里面下药了?

于是心惶惶地等待着他终于闲下来,却见因果在漆黑之中更为漆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走来,没挨着她坐,只站在茶几旁垂着眸说:“你明天不上学了?”

她眉头一紧,他仿佛在赶她走似的,刚要生出气来便见他缠着纱布的手伸向那奶酪杯子,她立刻扼下了自己又要跟他吵架的念头,紧盯着他扣在杯握柄上的手。

他看着咖啡中自己的倒影,感知到她灼热的视线,心里轻笑一声,面上倒是从容淡然。他抿上杯口,在唇触及到咖啡的苦味时那更苦涩的味道撞击着味觉,那视线更为滚烫,他不经意地瞥过,与她热切与期待的双目相碰,仿佛挑衅似的又转了回去,喉结咕咚一阵,他全咽了下去。

未等他放下杯子,因果就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未能宣泄出的怒火又添了一道新柴:“你知道了还喝?!”

忠难晃着奶酪杯子,里面的点滴咖啡沿着杯壁乱滚,他对此根本毫不在意:“我喝了会死吗?”

“不会。”她的气焰被他冷淡的回应浇灭了,耸起的肩膀缓缓落下,只猫似的盯他。

他俯身把杯子放在了茶几上,暴露在空气中的仅有的指抹过嘴唇上的咖啡,他尽数舔进舌里,而后悻悻地放下了手。

因果仰着脸盯死了他,他平静的眼眸似乎什幺都不在乎。

可看上去很难过。

他看到了垃圾桶里一片白一片蓝的破碎胶囊,以及开着口子的药盒,他突然笑出了声。

“你要我一直活在梦里吗?”他好像在装作自己不在乎,“可我梦里也全是你,我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是你非要把我绑在你的世界里。”

“你不、你不明白,”他手抵着额头,也许是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又只进食了咖啡与过量精神药物导致了晕眩,他看不清因果的脸了,他看不清世界的轮廓了,“你也不要明白了……你想这样就这样做吧,这样我才能减轻一点罪恶感,这样我才能感觉你是爱我的。”

歪七扭八的世界,因果伸手而来像割裂了整个空间,把他笼罩在一个狭窄的电视机中。

她摸着他的脸庞,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第一次能从她的爱抚中感觉到怜悯这种情感,往日唯有他的眼中流着怜悯的颜料涂在她青青紫紫的脸上。

她降下了怜悯,无论她是哭是笑都无所谓了,但他也根本看不出来她是哭是笑。

可就在他贪恋于这怜悯,将手复上她的手背之时,她却道出了最为残忍的问句:

“你真的还当这是爱吗?”

他愕然。

因果,到底是什幺表情呢。

世界现在看起来像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打在睫毛、浸入瞳孔,一瞬之间万物模糊,他仿佛在通过一万个肥皂泡看向一整个世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光波干涉,可他还能够摸到因果的手,那样小,那样柔软,那样温暖,那样轻易溜走,那样抓也抓不住。

“不要骗自己了,老师教过,书里也教过,电影、小说、漫画,甚至任何一个身边的人,你难道有见过爱的形状是这样的吗?”

她又在嘲笑他吗?

他是个笑话吗?

他抓着世界唯一的实体,以她的手为参照物缓缓坠下,膝盖磕在地板上,他仍然紧紧锢着她抚摸在他脸庞的双手,但她也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你就让我假装那是爱吧……”

原来他自己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

而随着天旋地转,世界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又开始扩展出去,他逐渐握不紧她的手,她轻而易举地就把手抽了出来,于是整个世界消失,是的,一万个肥皂泡全部戳破炸出小美人鱼死去时飞腾的泡沫,可他甚至未能见到一缕曙光,这铺天盖地的深渊,这沼泽之地生生吞没他的五感。

他甚至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他伸出手来去摸世界的轮廓,摸到的地板、茶几、沙发全是盲道凸起的触感,他是一条瘫倒在盲道上快要死掉的犬,仍然拖拽着自己的身体前行,却发现盲道错开在坡道,踏出去的,竟光滑得没有尽头。

“因果!”他又喊她。

但他根本听不到回应,还是说她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他爬在地板上摸索,却一阵晕眩在地,可他仍然执着地去找寻她,他大声地喊,以此能让她觉得烦,就能听到她生气,或是在此用刀刺穿他的小腹,他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爱。

可她没有,她根本哪里都不在。

“因果、你去哪里了啊?你杀不死我,所以要让我一直活在梦里吗?因果——小因啊!我现在难道已经在梦里了吗?但是梦里都有你...怎幺可能会没有你...还是说我已经醒来了?你已经离开我、把我丢掉了吗?”

药物在体内无限融合,催动每一个细胞,他摸索在地板的手一颤,忽地捂上又欲呕吐的嘴,可他不能吐出来,不能吐在地上,母亲会说“我辛苦给你做的菜你全吐了?你怎幺这幺难伺候啊!”

于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单手捂着嘴,另一手又去摸茶几,正试图让自己站起来,用两只脚、像个人一样站起来,可是他摸到了什幺,指甲钳,有着鸟嘴一样的指甲钳。

他想起来了,想起被柔软的纸张在手指上刮出锋利的一道口子那一刻,母亲这一生的爱都涵盖在此了,她说痛痛飞,她吹着伤口,她给他贴上创口贴,然后给钢琴老师打电话请假,他记得,那天晚上没有羊肉,没有豆子,他再也不会“挑食”——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挑食,原来挑食与否全取决于母亲的心情。

他攥紧了指甲钳,模模糊糊地想起以前吃到甜头之后,就会故意划伤自己,以求母亲再看他一眼,可是伤痕一道一道增加,母亲始终不再回看一眼,甚至在看到他满手臂血淋淋的疤痕,都会不耐烦地大发雷霆:“你真是神经病了!搞成这样怎幺上学!”

好像就是那天,他突然全身都碎了似的往外跑,带着他满手臂鲜活的肉迎风灌入伤口,他捂着耳朵以隔绝母亲的尖锐呼喊,他想从这里跳下去,可太低了,他只会摔断几根骨头然后在病床上学、学、往死里学!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跑,当时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痛但痒,打在他身上全是痒,他抓着血淋淋的手臂,把伤口挠成一片溃烂,总得有人事物可怜可怜他吧,可连雨都在扒开他的血肉啊。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要跑向奔流不息驶过的车之中,却听熟悉的尖叫声唤他,他停下了脚步朝着声音望去,小小的因果被令吾拉扯着,她喊“阿难,救我!”,令吾擡眸看到他,同时看到那仿佛被无数人砍过一刀的手臂,他从口袋里拿出还沾着血的刻刀,令吾被他踱步而来的迅疾速度吓得一把拽过因果说“我是要带你逃啊!再和这群疯子待在一起我们也会疯掉的!”却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汽车鸣笛声间、白光红光交错时,刻刀如同刺入鱼肚一般干脆利落。

你们都给我从我们的世界离开。

忠难攥着指甲钳,鸟嘴找寻着手腕的位置——梦与现实都无关紧要,他感觉不到因果的存在了,世界空洞只剩下他一人,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的形状,那样不行的,那样没有任何意义,因果是他生长的刻度尺,是他每长高一次就刻在木墙上的每一笔,如果因果不存在,他也将不存在。

于是鸟嘴张开撕裂出哀鸣,鲜红的血珠从剖开的皮肤如同卵似的挤出来。

他感到无限自由,在飞向只有他与她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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