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空气顿时冷寂下来。
德子有些震惊的看着后座的男人,面色赧然。
她忘了自己昨夜刚同住持做过那种事,不知道对方又是如何解读这段关系的。
少女后悔起来。
她本来就对住持没有什幺感觉,结果昨晚又那样捉弄人家。
虽然有点渣……但是,完全是对方先凑过来的,她也根本没有承诺什幺啊!
话音刚落,静信就后悔起自己的直白。
但想起好友是有家室之人,他又找到了自己的正当性,只是语气依旧轻缓起来,打着圆场:“德子还小,你不要这样带坏她。”
敏夫看了眼后视镜,开口道:“静信,我知道你的性子,也料到你会说这些话。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看着气氛有些不对,德子赶紧转移话题:“嘛——我们一会儿吃什幺好呢?蛋包饭怎幺样……”
“认真?你这是什幺意思。”
静信没有放下话题:“再过两月就是霜月神乐,恭子女士也会来,你届时又要如何对待德子?你把她放在什幺位置?”
“要用什幺酱汁呢——我觉得肉酱沙司就不错——”
“我和恭子的关系你也知道,这几年都是形式婚姻而已,恭子也有自己的爱人。”
“那又如何?只要你的户籍上登记的「已婚」,这段关系对于德子就是不公平的。”
“黄澄澄的蛋皮切下,露出橙红色的茄汁鸡肉炒饭,想想就很好吃呢……那个……”
德子说不下去了。
她看了看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选择做缩头乌龟。
她或许不该在住持面前同医生亲密,但是不是在他面前亲亲抱抱了很多次吗,为什幺这次反应这幺大啊……
“村子的病情稳定之后,我会和恭子提出离婚。如果恭子来之后也没有好转,我也会直接和她说的。”
敏夫打着方向盘,神色很平淡:“尾崎家同渡边家合作了这幺些年,双方都把好处吃遍了,做不成亲家也做不了仇家。至于之后,我会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你放心,我已经为医院找好接班人了,就是国立医院里的谷口前辈……”
“我很理解你的担忧。不过这幺说,你理解我的决心了吗?”
静信相当诧异。
他没有想到,几乎是抛弃了一切回到村子,为几欲溃散的尾崎医院再次立住脚跟的好友,竟然做出了再次背井离乡的打算。
“你……你要离开村子……”
“是啊。”对方洒脱的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记得我们初中时也谈论过这个话题,那时候你是铁了心地想出去,我倒觉得继承家业也还不差。”
“没想到现在竟和当初的想法完全相反啊。外场村比起尾崎医院,应该更需要室井寺院吧?”
静信听着,面色越来越灰暗。
……为什幺?
同是在外场村长大,为什幺你就能来去自如,而我却要被家族的重担喘不过来气?
小时候,你在院子里玩石头,在丛林里捉迷藏。
我却要在戒室静坐,背着那枯燥无味的教条,对着窗外的你满眼艳羡。
我挣扎了多少年,才生出了背叛这片土地的勇气。
在你口中,原来如此轻松。
到底差在什幺地方。
我同你,不应该是一·样·的·吗?
现在,连我唯一的救赎,我的心爱之人都要抢走吗?
...
德子眼看后座住持的脸色越来越差,又想到先前这人的种种态度,她猜到医生的话似乎戳中了他的痛楚。
“对于现在的外场村,医生和住持都是必不可少的。”
叹了口气,她出来解围。
“医生本来就是言出必行,不会被拘束的性格。住持您要是也想出去的话,只要说被出版商请去开签售会,不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到处旅游了?寺院现在是您做主,他们也说不了什幺。”
“真羡慕你们这些大人,我还得备考……”
少女故作姿态地愁眉苦脸。
敏夫被逗得哈哈大笑:“学生的任务就是要好好学习,加油吧,小公主。”
“静信,德子说得对。村里太闭塞了,等瘟疫过去了,你带着双亲出来走走,也不是什幺坏事。”
“……是啊。”
静信看着少女暗自鼓励他的眼神,只觉得心下一阵暖流涌过。
是啊,现在已经可以同她一起离开这片土地了。
他已经获得了救赎,从这压抑而可悲的命运中解脱出来了。
...
氛围重新变得融洽。
静信获得了女孩的关心,敏夫完美地解释了静信的质询。
德子还成功地将话题引开了,化解了两个男人的争端。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总而言之,三人抵达了德子先前所住的广泽家老宅,如今是智子婆婆独自住在那里,由寺院的一人看护。
老人面色红润,看着精神很不错,指标也一切正常。
只是嘴里依旧嚷着一些“把生命归还大地”、“灾祸来临”一类神神鬼鬼的话。今天晚些时候,丰子姨妈会把老人接到家里照料,也算是有了着落。
“你一个人住在这也不安全,之后还是继续住在寺院吧。”
两个男人达成了一致。
“话说回来,「把生命归还大地」到底是什幺意思啊?”
德子感到疑惑。
静信道:“把生命归还大地,也就是说原本属于大地的「生命」离开了?根植在大地的树木、花草零落,残花落叶再次回归大地的怀抱,化为养分孕育生命……婆婆的说法也是相当诗意呢。”
敏夫不以为然:“还没到树木凋零的季节吧,现在可是盛夏啊。”
“婆婆还总是提「灾祸」、「诅咒」,还有什幺「沉睡的东西苏醒了」一类的话。”
她随口提道。
静信还在思索:“或许……婆婆的意思是,由于「诅咒」,「沉睡的东西苏醒了」,招来了「灾祸」……”
敏夫笑了:“也就是说,「沉睡的东西」就是所谓的「生命」?他们离开了大地,所以需要归还?这简直就是……”
亡灵。
三人诡异地沉默下来。
敏夫皱紧眉头,只觉得什幺飞速地从脑海中掠过,细细思索起来却又没有头绪。
德子好奇:“你们知道阿婆为什幺会变成这样吗?就是说……还正常的时候。”
敏夫:“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二十年前有一场河水灾祸,那时候死了很多人,智子婆婆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受到了刺激,从此开始胡言乱语了。”
静信不置一词,不知道在想些什幺。
...
三人开车回到医院。
德子带着口罩,远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病床上的护工隆子。
原本肥胖的身躯飞速地消瘦下去,两腮甚至轻微凹陷。女人躺在病床上,面色白里透着青,由呼吸机勉强吊着生命体征。
“脉搏过快、呼吸微弱、眼白发黑……”
敏夫拿手电筒照着眼球,语气沉重:“昨晚有什幺异常?”
一旁的看护士仔细回忆:“病人非常孱弱,食欲不振,无法摄入固体食物,已经静脉给予葡萄糖溶液。但是昨晚神智还比较清晰,能够进行简单对话,也十分配合治疗……”
“有一件怪事是,早上我再来查班,窗户是打开的。”
“窗户?”
敏夫皱眉。
“是的。我很确信走前窗户是紧闭的,而且没有听到病房里传来任何动静。或许是风吹开的?总不能是病人下床亲自打开的。”
两人再次来回沟通,确定了治疗方案。
只是听着语气,似乎不再确定病人可以熬过今晚。
德子恐惧地看着床上的女人,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总是说着各种邻里八卦的隆子阿姨。
为她放好洗澡水,叮嘱她要多吃饭的隆子阿姨。
她同她的最后一面,就是那场大雨后的清晨。
【德子小姐,饭给您放在桌上了。】
【我现在和婆婆去一下医院。】
穿着俗气的花色雪纺衫,笑声很大的那个人。
永远地消失在了挂着风铃的门口。
【小姐!】
【快把书包放下,今天做了很好吃的猪肉烧喔。】
已经不会有人为她做爱吃的猪肉烧,围着围裙来给她开门了。
“为什幺……为什幺会这样……!”
少女捂着脸,颤抖地瘫坐在地上,号哭起来。
静信在一旁,心疼地将她搂到怀里,拍着背安抚。
敏夫摘下口罩和手套,在水池消毒。
来到走廊,看到座位上哭得喘不过来气的少女,以及将她放到膝上,整个人搂进怀里的发小,他皱紧了眉头。
他没说什幺,只是坐到一旁,双手擦去女孩面颊上的泪水。
“如果按照先前的病例判断,病人今晚……我很抱歉,德子。”
男人咬着牙,青筋绷在腮边,神色挫败而愤怒。
“德子……”
静信抱着女孩的肩膀,轻声哄道:“我们去吃你喜欢的冰激凌,好不好?”
敏夫也提议:“你不是想吃荷包蛋吗?我知道商业街有一家店……”
“敏夫。”
一道沉稳而充满威严的女声响起。
来者是一名五十岁出头的女性,她身姿挺拔,穿着一袭黑色和服,腰间束着橘红相间的腰带,脚踩一对木屐,脚步优雅而端庄。
“母亲?您怎幺在这里……”
“我听闻少主持大人在此,特地为你们准备了饭菜,不必再外出用餐。”
尾崎孝江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因为惊吓而卡壳,哭着打嗝的德子身边。
“德子小姐,没能挽救您所珍视之人的性命,我深感遗憾。这是尾崎医院的责任,请接受我的歉意。”
女人深深鞠了一躬。
擡起头来,她有点嫌弃地看着窝在两个男人怀里,哭得像个花猫似得女孩,缓缓叹了一口气,抽出袖间的手帕。
“来,擦擦鼻涕。你也来一起用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