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下得实在匆忙。
即便顾府在之后派遣下人为顾明月送了羊绒披风,也命人在顾明月回府后熬了茯苓陈皮汤,可顾明月还是受了凉。
直到第二天清晨这雨才将将停下。碧空如洗,蔚蓝的天空中只挂着几朵亮眼的白云,零零散散的映照在地面上蓄积的小水洼上。
清风馆中的芭蕉树经过一夜秋雨的洗礼绿得发亮。顾明月头昏脑热的躺在床榻上,耳畔旁时不时响起窗外水珠落在水洼时滴滴答答的声音。
屋门被人推开了。
顾明月知道是有人来探望她了,生病还要见客,她心中颇有些怨言,不满地蹙着眉。
“月儿……”还未见到人,只听见帘外一声急切地呼唤。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叫她了。顾明月眉头拧得更紧了,微阖上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
不久,太师青色的床幔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露出顾宁那张端庄秀丽的容颜。他来得匆忙,许是一路小跑过来,此时正低声轻喘着,额上覆着一层香汗,往日打理得当的乌发也有几缕散在额旁。
他听到顾明月发烧的消息,便匆忙赶了过来,倾身垂目细细着她的面容。明月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有些发白干裂,眉头紧蹙着,想必在梦中也不得安生。
顾宁缓缓坐于床榻上,左手紧握着佛珠,一时默不作声。他一言不发时总是显得格外沉静内敛、雍容华贵,如同一尊被玉石雕刻而成的悲悯神像,片刻不移地注视着顾明月。
这样胶着的视线让顾明月难以忍受,她无奈地睁开眼想让他赶紧走开,不要打扰她休息。
不过只是一对上顾宁此时凝望着自己的视线,顾明月满心的恶言恶语顿时全堵在了嗓子眼儿。
顾宁的表情一如往昔般平静,只是左手死死攥着凤眼菩提念珠,那双漂亮的灰绿色眼珠子像被一团看不见的悲伤笼罩着,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一般。
小时候顾明月生病时,他也总是这样望着她,好像她不是生病了,是要死了。明明吃了药就会好的小病,他每次都这样小题大做。
顾明月心中有些无力,她如今最不愿意在顾宁面前显出弱态。便挣扎着将自己半张脸都藏进了被子里,试图躲避顾宁的视线。若不是她如今浑身乏力动不了身,她一定要背过身去,只留给顾宁一个冷酷的后脑勺。
“怎幺烧成这样……”顾宁心疼得滴血,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顾明月烧得通红的脸颊,是烫手的炽热。
带着秋季冰冷凉意的手指短暂驱退了明月脸上烧灼的温度。她都快被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能不敌本能,遵循着内心的想法将顾宁生冷的掌心握在手心整个压在脸侧去消解脸上汹涌的燥意。
顾宁满目怜惜,手心滚烫的暖意同样令他眷恋心安不已。他明知这样不妥却又不忍心将手抽出,就着顾明月的力道一下又一下摩挲着顾明月的脸颊,爱怜的眼神片刻不曾离地望着她。
当初的事发生后,明月就鲜少与他这样亲近了,以至于这样无意识地依赖都令他受宠若惊,心里比灌了蜜糖还要甜。
顾宁微敛着眸子,另一只手也情不自禁抚上了顾明月飞红的面颊,明月安静地躺在他手心任由他触碰摩挲。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内心深处不期然的响起这样一道声音,顾宁指尖微顿,想要就这样一直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生病时乖巧可怜的妹妹。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顾宁心下一慌,连忙将手从明月的手掌中抽出。
来人是江碧和厌厌。
江碧小心地端着一个乌木承盘走进来,承盘上放着一白瓷小药瓶和一炖李糖水。厌厌替他撩厚实的门帘,但怕惊扰顾明月休息厌厌并没有进来。
“小姐,该吃药了。”江碧端着承盘低眉垂首站在顾宁身后。
顾明月一听吃药便回过些神采,强打起几分精神一手撑着床就要起身。顾宁连忙近身上前搀扶着,耗费了一番工夫才让顾明月坐起身子。
顾宁拿过药瓶,在小银勺上倒上三粒黑色的小药丸,正要再去盛些糖水喂给顾明月。
顾明月拦住了,她将银勺中的小药丸倒入自己手心,一擡手利落的将药丸全部塞入口中,另一手紧接着又灌进大半盅的糖水。
药丸苦涩的滋味还未在舌头上散开,就措不及防被清甜的炖李糖水冲下肚了。
顾明月吃完药,又窝进被子里。
“我要睡了。”她眯着眼声音有些嘟嘟囔囔的,不成语调,带着令人心痛的沙哑。
“好,好,那你好好休息。”顾宁虽然失落,但毕竟不能一天到晚待在明月室内。即便是兄妹 也还是要顾及着男女大防。
顾宁又担忧地注视了顾明月片刻,才缓缓站起身。谁知一时不察,居然又脚步踉跄着摔回了床榻上。
冷不防摔进这方柔软的床榻,鼻尖萦绕地尽是鹅梨春淡淡的香味,令顾宁罕见的有些脸热。他被着情形惊得失神,耳根红透了,才如梦初醒般羞赧地要从顾明月的榻上起身。
不是他不小心。是方才顾明月吃完药后躺回床上时身子不小心压在了顾宁的衣衫上,才将他绊倒了。
顾明月也有所察觉,她侧了侧身子,令顾宁能够顺利地取出衣衫。顾宁胡乱理了理衣衫,如同来时一般匆忙地离开了。
吃完药后睡了一觉,还未到中午明月便好了一大半。
顾楠在她睡着时来过几趟,见她在休息便离开了。顾母不在家,齐氏只说是小病不曾来探望。而王叔父和李叔父还有其他人则是连人都没见着便被江碧寻了个理由拦在卧房之外了。
江碧不希望让顾明月养病期间还总是被别人打扰,只是酌情放了顾宁与顾楠进去。
明月此时头脑清醒了许多,脸上的绯红渐退,唯有嗓子还有些不大舒服。她赖在床榻上闭着眼假寐,不多时便听到窗边传来一阵动静。她睁开眼,正瞧见有个熟悉的人影正熟门熟路地翻窗子进来。
内院男人的衣物宽大而繁杂,实在不适合做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所以即使他的动作娴熟流畅,可依旧显得有些滑稽。
“你……”
李玉一落地,扭过头见明月醒着,连忙拎着及地的衣衫一路小跑着到了明月床畔,飞身一扑,男子繁琐的衣物如同蝶翼一般散开轻轻覆在顾明月身上。
他擡起头,周详地将顾明月上下看了好几遍,又小心地探出手抚了抚顾明月的额头。除了脸还有些红之外没什幺异样,看来是好了许多。
李玉还是不放心,像看着一个瓷娃娃一样看着顾明月,轻声细语地问道:“是我把小姐吵醒了吗?”
“不是。”明月轻轻摇摇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她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子。
李玉伸手去搀扶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等她坐好后又柔若无骨般覆了上来。他看起来有些难过,眼中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明月心下爱怜,忍不住擡起手,用纤细的手指梳理着李玉脑袋顶有些凌乱的长发,柔声问道:“你来做什幺?”
李玉蜷缩着轻柔地压下身子,将脑袋枕在明月胸口像只幼猫似的无比乖顺地轻轻蹭了蹭。脑袋顶上轻柔的抚弄令他有些心醉神迷,眼眸中泛出几丝暖意。
一上午空荡荡,没有着落的心仿佛又被人重新填满了一般,他将手探进温暖的被褥中,摩挲着与顾明月另一只手十指交握,语气又轻又慢:“我担心小姐。”
顾明月毫不在意地哼笑:“小病而已,吃了药就好。”
李玉将脑袋埋在顾明月胸口处隆起的小山包上,那里很柔软,像棉花一样柔软,他又追问道:“那小姐最近想我了吗?”
“还好吧。”明月思前想后,其实也才三四天没见,哪里来那幺多缠绵悱恻的情意?
“可是我很想念小姐。”李玉语气略有不满,他踢掉绣花鞋,四肢并用的爬上顾明月床,细长的手臂紧紧搂着顾明月的脖颈,将她牢牢锢在怀中。
直到两人的身体好似镶嵌在一起密不可分一般,才能令他满意。
李玉恨不得手脚并用的缠着顾明月,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他嘴里絮絮叨叨地嘟囔着:“特别特别想,我每天待在小花园里往清风馆望,就是见不到你,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就连你是怎幺生病的我也不知道。今日清晨我去给齐氏请安时才从那些下人们口中听说你在发烧,他们说你病得很严重,我吓死了。后来我来看你,你那个小侍从江碧还拦着不让我进来。”
他越说越委屈,眼角泛着妖异的红。李玉总觉得顾明月既没有旁人,她们两个人又有夫妻之实,那自然就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有夫妻之实,怎幺不算实为夫妻?
哪怕这份感情再天地难容,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不容辩驳的。他想天天见到她,和她待在一起,而不是被当成一个外人被拦在门外。
这世界上为什幺总有那幺多人,那幺多事将他们分隔开。
“那个时候我在睡觉呢。”顾明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地解释。
李玉眼眶里盈满泪水:“可我想见你嘛。”老是见不到。
泪珠挂在他根根分明的眼睫上,待落未落。李玉身上馥郁的海棠花香味随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逐渐浓烈起来,萦绕在顾明月身旁。
略带着初秋凉意的发丝紧贴着顾明月侧脸,痒痒的。顾明月眼眸幽深,看着李玉的泪水,心中鼓动着莫名的情绪,将她牵引到别处。
顾明月抿唇一笑,擡手将人搂到身前:“那我也想你。”
说着轻轻撩开李玉胸前的发丝,将人拥到身前,近身吻上那白玉般的脖颈。
“啊。”李玉正伤心呢,没想到顾明月会突然亲近他。眼睫陡然一眨,眼泪被惊落一般坠在他妩媚精致的脸上。
他哪里还顾得上伤心,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面颊涌上一片红潮,擡起手欲迎还拒般轻轻推阻着:“你还生着病呢……”
嘴上虽然这幺说着,那双玉臂已然轻轻抚上了顾明月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