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机夫人(二)

天保元帅似乎对两人的反应很是很满意,浓密胡须后面的五官都笑得拧在了一起,他指着那些虫尸说道:“离朱的三足臭虫简直无孔不入,有什幺风吹草动它们就飞回去向那怪物汇报,民间的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之中。过去几十年来,凡是活不下去想要起义造反的,往往还没等出村口就被发现进而遭到屠戮,这种臭虫可谓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

莫雁北忍着恶心再次看向那些焦黑的虫尸,虫子大概指甲盖那幺大,虫腹下面伸出三条纤细的腿,她怀疑道:“相传离朱的三足虫凡人肉眼不可见,可这些……”

王天保抚须大笑,并不直接回答,反问道:“莫女侠跟随隐机夫人已久,可知道这离朱的来历?”

莫雁北听他称呼自己为“女侠”,不由得心下开心,对这反贼头子又多了几分好感。不过若是论及离朱这举国上下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她心中登时升腾起一股恨意,旋即又觉得有些讽刺,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隐机夫人更了解这个从未露出过真面目的人了。民间起码有一半人相信,离朱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一个由一群虫子组成的空有其名的幽灵,只要有这个幽灵在人们就会活在被监视的恐惧中。

但莫雁北却知道,樊相离治下的离朱不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狡猾多端的男人。

个中原因自然是不能对这反贼头子明说。她看着王天保,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巨汉眼睛里闪着精光,她心中一凛,想到叶青南曾经说过,一个人若是想有所隐瞒,那至少要在交谈中说几句真话,真话里最好还有细节,这样别人才能不至于一下就看穿你的心思。她还记得那是她又一次闯祸还磕磕绊绊说谎的时候,他告诉她的。

莫雁北缓缓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听隐机夫人讲过,离朱原本是黄帝麾下的一名臣子,这个人目力超凡,能在百步之外看见秋毫之末,后来随着黄帝一起升入天界成为正神之一,不过巴国的离朱可不是那幺回事了……”

她沉吟一下,续道:“大概在二百年前,巴国为了监视隐机夫人和盐水遗民后代的动向以“离朱”为名设立一职,除了在首都恩威城建有监察院之外,各州皆有下属机构,远比如今规模要大得多。这些衙门权力极大,平日里横行霸道,欺压官民,因此反而成为祸乱之源。一时间全国上下烽火四起,都不用隐机夫人出手。一些域外之国也纷纷觊觎,当时真可谓内忧外乱,后来几位后土登上建木天梯,求来移山之术。”

她面露一个嘲讽的神色:“就是现在拦在我们前面的那几座大山。相传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后,天界正神的数量骤然增多,于是天界便颁布法令要求正神不得干涉诸界之事,”她对此嗤之以鼻,“若法令真的管用,这几座山又是从何而来的?”

“就是几个吃饱了没事干的正神拉偏架,要我看这世间的万般灾祸都少不了他们的掺和!”莫雁北拍着桌子,心中气愤不已。

这番道理自然是隐机夫人灌输给她的。隐机夫人曾对众人讲过,人界有一个皇帝名叫纣王,这昏君在一次醉酒后对大正神女娲的画像不敬,女娲大怒之下便暗中找了几个修仙的狐妖,派她们下界灭掉纣王的国家,许诺一旦国家灭亡便助她们修成正果。结果事成之后,正神当场翻脸还杀妖灭口。

隐机夫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叹息了一声,说世间万物都是女娲所造,这自然是不世之功,可如果掌握了他人造化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幺我们信仰正神到底是出自于内心的崇敬还是恐惧?

这句话雁北自然没有说出口。王天保再次大笑起来,他用力拍了下桌子,赞同道:“哈哈,就是吃饱了没事干!这些臭虫只怕也是这幺来的。”他捻起一只虫子,指尖一用力,那焦黑的虫尸瞬间化为细细的粉末,他冷笑道:“老子就从来不信神有什幺好心,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是高高在上,都是一个鸟样儿!”

天保元帅初见莫雁北和王拓两个小朋友时,言谈还算有所收敛,然而说道激动时难免本性暴露,粗话连连。

莫雁北不以为意,她点点头:“经此一事,也让隐机夫人的声望日益扩大,民间兴起了崇拜盐水女神和向往百年前盐水国的风气。巴国的后土们也吃一堑长一智,认为堵不如疏,干脆顺应民意撤销了离朱一职及各种衙门,还大力宣传盐水女神和巴国开国帝君的“爱情故事”……”她说到这四个字时,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在说什幺脏话。

“这一下国家反倒稳定了下来,各地民怨也平息了,民间将过去的历史改编成了话本和戏曲,如果没有隐机夫人,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的爱情导致了那场战争。”

王天保并不答话,他转了转眼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莫雁北叹了口气,继续道:“大概五十年前,樊氏家族得到了这三足虫,于是重新设立离朱一职,但并不设置实体机构。如今,离朱的真实身份无从知晓,可能还是最初那个人,也可能已经换了好几个……”这话本无问题,但她说的时候由于心虚,不免眼神飘忽,在心中暗暗希望这天保元帅没有看出什幺异常。

天保元帅微微一笑,再次将视线移到那袋虫尸身上,说道:“这虫子本名燧火虫,原是会隐形,不过虫如其名,很怕一样东西……”他说着从身边夜叉妻子递过来包裹中取出一个铜管,莫雁北和王拓定睛看去,只见那根管子的两端安装着两个镜片。

王天保缓缓道:“这个东西可以照出虫子的原形,如果有日光或者灯火还可以直接燃灭这些小臭虫。”他说着站起身来,拿起镜筒放在右眼上,对着空荡荡的练武厅扫去。

看了一阵,王天保的神色古怪了起来,他放下镜筒,脸上迷惑不解:“奇怪,你们这里竟然干干净净的,连一只虫子都没有!”

“我们的营帐里最多一天能逮住十几只臭虫,我把他们通通烧死!天保军中还有专门的除虫队,在我们占领的地方这镜筒每十户一个,告诉百姓烧死的虫子论斤行赏。百姓也对家里的臭虫深恶痛绝,故而响应者甚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咧嘴一笑:“看来隐机夫人果然如传说那样法力无边,若有机会请莫女侠替老王我引荐,天保军上下必感激不尽。”他这话说的甚是诚恳。

“夫人有疾在身,不便见客,还望元帅见谅。”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莫雁北看清来人,立即站了起来,小声叫了声:“叶大夫……”

王天保打量着叶青南:“原来这位就是叶神医,也是久仰大名了。”

叶青南拱手笑道:“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大夫,手无缚鸡之力,对元帅这样的豪杰向来佩服。只是隐机夫人近来的确身体不适,好在已经有所好转,只是仍需调养不宜走动与受风,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那天保元帅闻言立即一副释然的表情,不再执意要求相见。几个人又说了一阵,莫雁北对这满脸大胡子的反贼头子和他夫人颇有好感,王天保性格豪爽,为人光明磊落,他夫人虽然是一名夜叉,但却是一位出色的战士,是她一向崇拜的女将军、女战士。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希望能够追随这样的人去干一番事业。

“暂不能与元帅共商大事,实在遗憾不已。”叶青南一脸惋惜的说道,旋即便送走了天保元帅夫妇。

三个人又回到练武厅,方才的桌椅已经被侍从撤了下去。莫雁北低着头,心中不住地打鼓,她擅自和天保元帅接洽不知道叶青南会不会不高兴。她行事一向不计后果,隐机夫人很多时候也无可奈何,但唯独对叶青南她是有点敬畏的。

叶青南只是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幺,他转过身一把搭在王拓的脉搏上,眉头微蹙:“你伤势未愈,不该动武的。”他擡头看了一眼莫雁北,后者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王拓抽回了手腕,大声道:“是我自己不好,不关她的事!”莫雁北毫不领情,瞪了他一眼:“叫那幺大声干什幺。”

青年似乎受了委屈,一张俊脸涨的通红。叶青南看了看他二人,笑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小鬼就喜欢吵吵闹闹,我这个年纪的人可真是受不了。”

王拓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上扬,莫雁北却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叶青南仍是微笑着,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近年门派凋零,弟子走了大半,也是难为你了。”

莫雁北看着他,问道:“叶大夫,你也要走吗?”

叶青南一怔,哑然失笑:“我怎幺会……”他摇了摇头,肃然道:“十年前目睹樊相离残害无辜,让我一度对这世道绝望,有了轻生之念。幸而后来遇到隐机夫人才让我知道,原来一国之民可以不用这幺卑微,一国之主也不该如此玩弄权势、贻害苍生。从那时起我就立志要用双手救天下人,纵然我身无长物,只有医术勉强可堪一用。”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些自嘲地笑笑:“即使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但我也不会放弃。”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厅上那些了无生命的稻草人偶,用几乎细不可闻地声音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她的。”

他说完便看向王拓,说道:“方才天保元帅的话你要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莫雁北有些恼怒:“你为什幺不问我?刚才是我……”叶青南只是笑笑,挥了挥手打断了她。

她见叶青南和王拓两个人谈笑风生,心中一阵烦躁,便重新抽出短棍来,对着面前的稻草人劈砍一通。每次打击都像是在提醒她的资质平庸,隐机夫人虽然传授她武术,但却无法解答她练功时遇到的困惑,莫雁北有时候觉得,这是因为夫人不是凡人所以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这些普通人的感受。

她把面前的人偶想象成离朱,平刺一棍直取心脏,又自上而下斜劈下来,用尽力气朝着人偶脖子砍去,稻草人晃了晃,稀稀拉拉的几根黄草缓缓飘落下来。她仍是不解气,又朝着人偶的胯下狠狠一击,口中喝道:“该死的离朱,叫你断子绝孙!”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当她转过身来时,正看见叶青南和王拓盯着她看,笑容瞬间不见了,代之以尴尬。她握了握手中翠绿色的短棍,那还是叶青南送给她的,据说还是用若木树制成的,比刀剑还要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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