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要,不要——”
银荔跳过去抱住郎定河的手阻止他刷讯号付款,他面不改色地由她狠狠抱着一只胳膊,换成另一只手刷——他左右手各一个讯号,私人的和军用的。
讯号滴一声,金钱飞走了,她一蹦三尺高:“太贵了!!!”
什幺衣服三五万一件!他还一口气买好多件!
导购笑得嘴都合不拢,她就知道撮合有情人是有福报的,瞧这财大气粗的样子喏。
待命的仿生人这会儿动作一点也不迟缓了,以富士康流水线工作的速度哼哧哼哧包装得漂漂亮亮送她手里。
银荔提着袋子眼冒金光,金光里写满了“退货”。然后被郎定河从她手里径直抢过了两大购物袋,从容阻止她的退货行径,“走吧。”
她想起她还在联邦大学读书时,他给她安家的房子,里面那个巨大的零食摇摇机。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
温文尔眼也不眨挥金如土就算了,郎定河怎幺也不像个有钱的。天天穿军大衣,从头到脚没品牌标签,没有贵族子弟习性,也没有烧钱嗜好。
就算他现在和她同款穿的便装,也才六千联邦币。
银荔怀疑地抱手手,“你工资很高吗?”
寡了好十几年,生活简约,工资奖金补贴各种收入没地花,狼族也不缺钱,郎定河从未注意过账户余额位数,谦虚地说:“够花的。”
横竖都比她有钱就是了。
一别经年,此去归来,银荔还是个穷比。自己萧索地叹气同情自己。
郎定河以为她叹气是逛累了,引她进餐厅雅座。
海上城导航指使的评分第一的餐厅,他甚至没看清卖点是什幺。
等到落座相对,相顾无言的忐忑破土而出。
包间自带防窥系统,他又加了一层军级屏蔽。
“你点餐呀。”
大包小包毫无节制地堆在储物柜,银荔很无奈地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丧气地下垂,垂得连阴影都看不见了。
“你点吧,你想吃什幺?”
“我不点。”她不看价目表也知道很贵,她是有眼力劲儿的,打一眼就知道后面很多零。
太久没见,郎定河险些忘了她这性子。别人送的,太贵不要;便宜的,应捡尽捡。
他回忆了一下那会儿她在他家住时会多吃两口什幺,倾向她的口味下单。
郎定河点餐之余,银荔看着他,他穿这件黑白撞色的袖袍实在好看。从左肩到右腰,是撞色的分界,半身右臂的白衬动作时若有若无地凸显出臂膀肌肉的轮廓。另半身的黑色挺括,左肩胛骨向手臂和胸腔的位置徐徐展出两枝描金梅花。
他很像镇守雪山的古武神,体魄壮硕,气质寂寥。山神在上,藏辉他眼中。颔下立领的一圈白绒,叫人想起他本体,北域雪狼细雪一样的绒毛。
没有举动掩饰了,物是人非的疏远重新涌上来。
大抵不过一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彼此都想问一句“你还好吗”,又知道各自发生的那些事是好不了的。
银荔扶额。一想起路停峥那个畜生做的,趁郎定河被锁着,在他面前隔空操她,她实在没脸面对他。
身份不同,郎定河作为军方高层,不同于浸淫名利场的温文尔,星网上公开资讯不多,她也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
郎定河同样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后来一年多的日子里,他反复回忆这些事的开端。手腕三个未接讯号,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联系给他。
有时候做梦,他是梦不到她的,只能梦到手腕上的讯号弹出来,亮如白昼,他拼命按,拼命按,怎幺也按不到接起讯号的水幕,急得浑身冷汗,每每在把手腕剁下来之前惊醒,凌晨是窒息的黑。沉默地把被子往上掖。
如果接到就好了。
如果接到讯号,好像一切都来得及,他可以救回她免遭于难,也可以避开家族里混沌的合谋。
银荔当然知道他在愧疚什幺。
那天打郎定河讯号、温文尔讯号都没人接,明明身侧人山人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也绝望了很久。
多年以来,她总是抓不住那些渺茫的希望,因为没有亲人了,没有上学、没有社交,也没有缘分认识紧密连结的朋友,没人会为她挨打挺身而出。即使有了生活天翻地覆改变的错觉,依然没过给她带来坚实的人际关系。
她习惯了如此,可以很快地消化这些独自承担的苦果。何况她也不尽是受伤,她还借此机缘得到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哪怕舅舅也不是很想要她,他也是她的亲人。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的。
郎定河是个好人。她和他非亲非故,受照拂颇多,错事罪责不在他。反而是那个罪魁祸首毫无负担。
她不忍心看他为了过去的事饱受煎熬。
“我不怪你。”
银荔擡头看进他眼里,缭缭灰雾飘入落日余晖,“我真的没有怪过你。这些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也很为难。”
在亲友和追求者之间,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亲人。”
银荔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里面挂着银落华的幼翼。
郎定河早年父母双亡,被族群长辈抚养长大,与同辈手足之情,自然与亲情无异。
她虽然不知道后续如何,郎定河发情之后发生了什幺,但也猜到了结果。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主见和决断,涉及感情事上难免有些避重就轻的忍耐。狼族特殊的abo体系下,强调以高契合度的AO配对优化基因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虽然不打算在自己身上落实这个传统,也不能驳斥主流。
他的拒绝是沉默固执的。追求beta不需要任何人同意,任何人反对也无碍。
没有谁比抚养他长大的长辈更清楚他这种沉默的固执。
无论从AB结合的坏处还是从AO结合的益处来看,他都做出了一个不明智的决定。即便联邦人均三百岁,狼族基于ao的连结都能忠实于伴侣一辈子。但是,beta,能维系三年吗?何况这个毫无益处的人还要做首领夫人?
事情急转而下,皆是长辈们要以同样沉默但强硬的行动逼迫他取舍。这是以多年情感为基础的要挟——哪怕他知道背后所图是让他回归ao正轨、产下更厉害的儿女协力族群长远发展,身在首领位置,他也不能反对这些正当的目的,何况涉害对象是他视如手足的妹妹。加之实施人是养了他多年的长辈。
明知是陷阱,他也不得不进。
恰好利用的是他这份重情重义。
他时至那日才明白:原来承担庞大的责任背后的代价,还包括被迫牺牲自己的感情。
所谓背负种族责任就是让他把自己当做一个配种机器,找一个嵌套的模具,拼一台更强大的机器。
郎定河在那之前,从没想过他们是如何看他的,因为他契合度最高的信息素是和郎娟的40%,连60%的合格线都达不到。但落到配偶一事上,他就不再是郎定河,只变成“4S级alpha”这一个符号了。
他们还料定,就算他明悟过来,也不会做什幺。
任职首领多年,难道就为了自己是否标记o这样的矛盾卸职吗?和涉事主谋大吵一架分崩离析族群骨干核心,然后让外敌路停峥之流横插一脚吗?指责已经没了一只手还几乎没了一条腿的郎娟为什幺要爱慕他吗?为了一个爱慕的外族人毅然放弃族群吗?
郎定河不能。
桩桩件件都不能。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绑得越多,他的品格让他只能独自消化,而非因私欲痛苦让所有人一起痛苦。
银荔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
沉默,内敛,苛责。
他还在苛责自己为什幺没有早早意识到这种控制。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确实为难。最后也确实选择了亲人。
银荔恐怕比他更早意识到这些,目光关怀恳切。
明明最受伤的是她。
她理所应当把自己放在天平毫无重量的那一端上,轻率又准确地衡量了另一端的价值,早早预料到了天平会如何倾斜。
“不要这样看我。”
郎定河伸手,长臂轻而易举越过桌距摸到她的脸。
手掌盖住她的双眼。
自己的眼泪却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