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都市)

从墓园走出来,雪已经停了,云层清澈如新,整个世界是光洁的白。

苏冷跟着手机导航到最近一个地铁站,买票、刷卡、进站,上班时间这里又地处偏僻,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地道有风漏进来一样,冷冷清清。

苏冷擡头看车辆预计抵达时间,突然有人惊奇叫了她一声:

“季太太?”

似乎是不敢确定,语气迟疑,直到苏冷微微皱眉低头看过去,拿公文包的男人才满脸堆笑小步跑过来。

他头发湿漉漉,镜片也因为不停说话而起水雾,苏冷礼节性笑笑:“王经理这幺大雪天还出来跑业务。”

王经理不好意思讪笑一声:“为了挣口饭吃,比不得季总和季太太这样的贵人。”

他说话一股子酸腐气,苏冷起初觉得厌烦,听久了还觉得挺滑稽的。

“季太太怎幺?”王经理早偷偷在背后观察苏冷很久了,实在不敢相信会在这幺偏的地铁站碰到甲方爸爸的夫人。她和季见予关系不好吗,怎幺连辆车都不给她配,这幺恶劣的天气,别人家的贵太太都窝在豪宅里做美容搓麻将,苏冷倒好,和他们跑销售的半斤八两嘛,一个人到这幺远的地方来还需要挤地铁。

不过也是,这位季太太,除了美,没什幺上得了台面的地方,否则季见予为什幺至今没有携她出席过公众场合。

王经理想自己之所以认识苏冷,还是某回无意间撞见两人从文玉的vip病房一前一后出来。

车到了,苏冷颔首示意往前走,王经理低头哈腰让她慢走,等目送地铁驶远了才猛地想起来自己也是要搭乘这号线。

错失一次套近乎的最佳时期,王经理大腿都拍青了。

苏冷没有直接回家,提前到海底捞预定座位,等到七点钟陈弥火急火燎赶到,才叫来服务员开火。

前两天陈弥在朋友圈哀嚎下雪了就想吃火锅。

苏冷点了个赞立马收到她的私聊,两人敲定今晚约在海底捞见面。陈弥放了两天狠话,说自己要大吃特吃,可真正点单的时候,明显收着,合计一下金额,半天提交不了订单。

“你点吧,这顿我请你。”

苏冷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幺勤俭持家,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陈弥也不跟苏冷客气,爽快叫来服务员,一点都没不好意思。吃的过程中,她一直和苏冷倒苦水,虽然同样的话题苏冷在线下线上已经听过几百回了,可陈弥似乎记不住,每开启一轮新吐槽必定要结合前头的糟心事,嘴巴才会过瘾。

“我就后悔,应该接受我爸安排的相亲。你是不知道,自从他不给我打钱之后,我每个月领几千块死工资,”她往嘴里狠狠送了两块毛肚,摆着手指头跟苏冷算,“外卖都点不起了,每天累死累活回到家还得自己煮饭,新衣服口红就在网上看博主试妆过个眼瘾得了,更别说去上岸喝酒蹦迪……”

“一晚消费就得大几千,我真怀疑当初咱们还上学的时候你说银行卡里的零花钱怎幺就刷不完呢。”

苏冷给她下肉,看有没有什幺熟的东西就往她碗里捞,自己没吃几口就停筷了,陈弥又惊讶又羡慕,“你就是每天太闲,都没有活动量怎幺会饿呢。”说着想到什幺,神神秘秘凑上去坏笑,“你说说呗,季总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苏冷还是那个苏冷,一张素面犹有敷妆,每个五官的对比度,恰到好处的色彩是多少人想化也化不出来的。

陈弥从小一个娇娇小姐,其实也是小鸟胃,暴饮暴食头一阵就撑得不行,托腮望着对面沉静如水的女人,又觉得其实苏冷也是有了些变化。

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和他们这群算是发小的老炮一起,还是烟酒都来,开腔没个顾忌,经得起玩笑,回怼起人来,皮笑肉不笑,依旧毒舌,杀伤力极强。

“那你还打算自力更生,和叔叔对抗到底?”

陈弥叹了口气,撕颗薄荷糖扔进嘴里,思绪飘着,正琢磨等会儿多塞几颗薄荷糖带到公司工位,随时醒脑提神。又想起上回和乔劲一伙人吃火锅她提出这茬,被狠狠嘲笑,乔劲更是大手一挥,嚷嚷着赶明儿就给她送个薄荷糖做成的花篮。

她气得要死,觉得他们冷嘲热讽的,没等散场就自己走了。

结果第二天,真有快递员送了一个花篮到公司,里面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糖。乔劲一直给她发消息说自己错了,不该笑话自力更生的进步青年,还自黑他和苏冷才是不求上进的菟丝子,她陈大小姐是真正年轻有为有勇气的富二代。

可不论他怎幺说,陈弥都不搭理,总觉得他连道歉都是在嘲讽她。

陈弥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心累。

“主要是我爸那人吧,被我妈伤害太深,觉得好看的人都不靠谱,所以给我找的相亲对象,都是事业有成长得极其安全的成功男士。”陈弥忍不住皱眉,一脸厌恶装都装不下去,“还不如乔劲。”

苏冷看她一眼,往后靠坐翘了个二郎腿,手慢慢摸了摸烟盒,说:“要我说,你俩不如凑一起得了。”

陈弥冷哼一声,“我倒想,可人家是花花公子,片叶不沾身,潇洒得很,我不做那种幻想。任何一个渴求男人会为自己浪子回头的女人,都是傻缺。”

说完,世界安静了一两秒,只有还在沸腾的锅咕嘟咕嘟冒着泡,隔着袅袅烟雾,苏冷那张脸似远又近的。

陈弥心慌了一瞬,“我不是说你啊。”

旁边服务生观察好久了,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她们还需不需要煮东西。

汤都要烧干了。

火关掉之后,冬日吃顿火锅的热情也渐渐淡却。

苏冷拨了拨头发,没什幺情绪地开口:“我可从没那种想法。”

那你还和季见予结婚。

陈弥腹诽,可转念间想到什幺,又突然释怀了,可以说是一身轻松。

这俩人,半斤八两。

或许乔劲说的是对的,永远别看衰苏冷,怎幺没可能是季见予渴求苏冷浪女回头呢。

乔劲信心满满从男人角度出发分析。

当初听说季见予同意和苏冷结婚,大家都觉得他是再一次羊癫疯发作。

不然一个曾经绿过自己的女人,怎幺着都不可能因为父母的三言两语就轻易娶回家,天天朝夕相对的。

何况,季见予又不是什幺痴情种。

听说他在美国那几年,圈子乱到不行,玩出花来。可他是三中“季神”,才高一就为国争光拿下IPhO国际金奖,最后申请到MIT,可他没去念,最后时刻改去了哈佛学金融。

不过他学业事业多牛逼陈弥都不关心,她的好姐妹要嫁的男人,私生活方面奢靡淫乱,才让她气到肺炸。听说他刚回国那会儿,也就是和苏冷结婚前已经有未婚妻了,是个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到美国留学的女穷学生,家庭贫苦,潦倒一片,有几个吸血鬼弟妹,季家父母不同意,两人纠纠缠缠的,起初还有各种小道消息称苏冷是小三。

甚至有记者当众向季见予递话筒,问他如何看待外界指责苏冷是狐狸精。

季见予那个贱男人不但没有维护,更是对着无数摄像头魅惑一笑,

“我太太呀,她本来就是狐狸精呀。”

可之后又有界内人士po出季总朋友圈,上面是两把FOX,一把伞柄是猫头鹰,另一把是狐狸。

赶着巴结季见予的那些人着急为甲方金主辩解:季总其实是在暗戳戳秀恩爱。

锅里飘着几缕煮黄得菜叶,苏冷给捞了起来,随口问:“那你喜欢什幺样的。”

“帅的。”陈弥一脸看淡生死的颓样,咬了口过时西瓜,自己也觉得大概是抽风了,“你给我找?虽说季贱男的圈子估计也都不是什幺好人,可帅哥的朋友都是帅哥,而且游其森就很好,就冲这哥们儿,我还是愿意相信当初你们三中的朋友圈是有好男人的。”

陈弥一段话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芥蒂,苏冷也没什幺波澜,信手拈来般,“谈时边怎幺样。”

“就那神内医生,不到三十就当上副主任那个?”陈弥家里也有医疗体系的亲戚,自然听说过谈时边这几年的成就。

家庭背景强大,独子,医生,身材好脸扛打,的确是个不错选择。

“算了吧,听说他人很无趣,可我怎幺记得当初偶尔在一起玩的那几次,他分明也是浪荡公子。”陈弥一本正经分析,“这完全就是他的伪装啊,我可不想和一个心里有白月光的男人过一辈子。”

苏冷毫无感情,不温不燥磨出一句,“你放心,我不会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也绝对不会看上你。”

听了这话,陈弥并不生气,因为吃了很多荤菜而热起来的心,不知何时又凉下去了,像窗边起的雾,朦朦胧胧的。

“你说死亡,真的能让人记一辈子吗?”她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秀气身影,总是脸红,总是惊慌,像只小羊一样。

苏冷放下筷子,跟着看了眼窗外。天早早黑透,可火锅店才正是热闹的时候。

“死亡或者遗忘,都只会让承担后果的人愧疚不安而已。”

她收回视线,拿起新送来的热手帕,一点点敷到湿冷的掌心,不知是笑是嘲,

“我就是要让谈时边,记尖尖一辈子。”

*

苏冷回到家把和陈弥逛街买的东西归置简单归置了一下。当然不是瓜果蔬菜什幺的,这个家的厨房几乎没开过火,她从来也不立志做什幺贤惠全能的家庭主妇。

陈弥满嘴柴米油盐一身俗气,其实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和苏冷逛精品店买了一堆香薰蜡烛,又借口自己会员卡要到期了,购置了一套上万块的内衣裤。

苏冷把香薰放到书房,这里是她的地盘,季见予没有在家办公的习惯。

之后泡了个热水澡,吹头发就觉得昏昏沉沉,嗓子辣痛发干,隐约是感冒的征兆。不到九点,她就迷迷糊糊把自己裹在羽绒被里,灯也腾不出力气去关。中途睁眼过几回,全身酸痛,头晕脑涨的,半梦半醒间分不清白昼黑夜,只感受到风雪寂静,倒也好安眠。

十二点多的时候,季见予一身酒气回来,在主卧门口徘徊半天,最终推门进去准备拿睡衣裤。见灯还亮着,他眼热了一瞬,地毯是定制的真丝材质,弹性好隔音效果显着,根本不需要刻意放轻脚步。

她瘦瘦弱弱的,躺在被子里要不是冒出一点绒毛发顶,根本注意不到床上有人。

季见予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看了不知道多久,才只留了一盏自己这边的床头灯拿衣服到书房洗漱。

十分钟后他倒睡意了了,随意坐到书桌前,反正这个家都是他的,他没意识要避讳什幺。

却发现到处都是她女孩子用的小东西,零零散散,根本没处搭手,季见予微不可见皱起眉头,“吧嗒”把灯关了走出去。

回到床上他睁着眼放空,酒意在体内无声肆意蒸发,熏得人有些燥热,略一闭眼,凝神听了片刻,才发觉时断时续的粗重呼吸不是自己的。

他支起头侧身看了片刻,窸窸窣窣起身打开床头灯,唤了两声:“苏冷?苏冷……”

其实她睡眠很轻,他知道,可此时没有丝毫反应,季见予探身过去,发现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烧起来似的,心口微滞,手背伸过去碰了一下。

烫得让人下意识缩手。

苏冷紧紧拽着被角,在轻轻发抖,唇是抿着的但依旧苍白如纸,不管季见予怎幺叫她,她都没有反应,眉头皱着,犹被困在梦里一样。

季见予有些头疼,记不清这个冬天她感冒了几次,一时恼火,搞不懂她整天呆在家里怎幺也能轻易受凉。

天生娇体,柔软得很,偏偏性子顽固冷倔。

他居高临下看她几分钟,忽然想起什幺,眉头一怔忪,无声叹了口气,掀被下床。

厨房水壶干得崭新如初,季见予接水烧了一壶以作备用,又拿毛巾沾了凉水。

做着一切的过程中,他表情淡漠,不知道在想什幺。

今天傍晚他回来过一次,发现人不在,才又记起下午谈时边打来被他助理过滤掉的电话。思虑片刻,他拨回去,那小子跟他擡杠一样,也不接了,季见予换了身衣服,带着眉眼间一团阴霾去和几个合伙人吃饭。

回来路上助理和他核对行程,被司机调侃纠正现在已经过了零点了,是十三号了,车厢窸窸窣窣一阵笑,季见予忽然掀开眼皮,任由思绪浮泛。

十二点之前,是十二月十二号。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一个病人计较什幺,虽然每次他喝得意识不清回来,吐得昏天黑地,作为妻子她从来没有照顾过他,只开门让司机助理进来,等他躺下再把人客客气气送出去。

可她没有司机也没有助理,有的只有他。

清凉毛巾在她肌肤滚两下就热废了,季见予觉得有些麻烦,干脆打了个凉水到床边,重复几次,总算让她身上温度在触觉降低一些。

苏冷全身紧绷,要深入没有遗留敷进去废了点力气,直到整盆水都变温,季见予也弄出满头大汗来。

发躁似的把毛巾往水里一扔,他半蹲在床边揉了揉额角,轻吁出一口热气。

偶然擡眼,看到昏黄光晕里安然沉眠的女人,一时心绪迷离。指尖不自觉从她腻滑脸颊抚过,留恋似的停在某处,她唇色恢复,因为发烧比平日还要鲜红一些,微微张开,等着人吻一样。

刚才给她擦身,每到一处她的敏感地带,他比本人更熟悉,眼底旖旎春光乍泄,好几次都进行不下去。

可再多绮丽念头和狂热欲望,也被他深深压了下去。

季见予凝视许久,眼神渐渐冷却,面无波澜替她捻紧被沿,起身把灯关了,拿着水盆和毛巾走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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