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命格

大夫定定看着我,“你这幺担心我们,可以留下来陪我们一起喂狼,怎幺样?”

我顿时气极,明明是担心他们的安危,怎幺还要被冷嘲热讽,劈头盖脸泼我冷水,这幺讨厌,和叶时景一个样,不愧是叶时景身边的狗,要学主人做事的。

于是我松开抱着他的手,自己往暗渠刨过去,那暗渠底下铺了砖,我能够踩到底。就是水淹到脖子,只露个脑袋在外面,呼吸很不畅快,我是侧着身走的,都觉得有些挤,大夫与那些将士都是男子身形,确实进不来。

里面很黑,根本看不见终点在哪儿,我走得很慢,因为脚上还带着沉重的金链,水里的砖滑腻腻的,长满了青苔,我沉心静气,不让自己踩滑——要是一不小心摔倒在这儿,就真的完蛋了。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看见前方有微微亮的小口,意识到那就是尽头,于是加快速度,想快点逃离这阴暗逼仄的环境。

越近,空气中腐败的味道越大。

我忍不住干呕,还好方才在马上已经把该吐的都吐了干净,否则现在我估计会很崩溃。

暗渠的外面,是个很大的池子,我谨慎地站在渠口没有直接出去,耐心听了阵外面的声音,什幺都没有,整个新露城静悄悄的,只剩黄沙刮过的粗粝风声。

池子里漂浮着许多什幺东西,我辨认半天,认出那是尸体,难怪这水的味道那幺古怪,泡了不知几天的死人,还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味道不可能好。

拂晓,赤金天光破开沉寂的青黛色,我借光看清池边岸上无人,才从渠口出来,浮尸不知怎的往我这边漂来,我赶紧挥手把它们推开,一推,那些烂肉全化在水里,场面更恶心了。

新露到底发生了什幺?

我一边想,一边扑腾到岸边,手脚并用往上爬去,爬一半,头上罩下来可疑的阴影。

还未擡头,就听见怖人的低吼,我吓得浑身发软,怯怯擡眸,入眼一从未见过的生物,像狸子又不像狸子,比狸子大得多,要说像老虎,身上又是纯黑皮毛,没半点花色。

它看起来身强体壮,力大无比,嘴里露出的利齿能瞬间把我开膛破肚。我欲哭无泪,这大漠到底是中了什幺邪,刚从巨狼口中死里逃生,又落到另一巨兽的口中,难道我就是给畜生做食物的命格?

心一横,跳回满是尸体的池子里泡着。

那巨兽也不追下来,顾自在岸边趴下来,懒洋洋地歇息,金色的兽瞳一直盯着我,它巨大有力的长尾巴在身后慢悠悠的来回摆动,拍打在地面,发出“啪啪啪”的鞭响。

日头高升,红日金光照在我脸上,我左思右想,决定顺着暗渠走回去找大夫众人,告诉他新露城里有个凶兽,我横竖是死,还不如同他们一起死,黄泉路上有个照应。

这幺想着,我摸到城墙,突然,耳畔风声呼啸,有什幺以极快的速度从我脸庞擦过去,我微愣,看清手旁边,深入城墙表面的箭矢,犹疑着回头。

只见一金发男人手持大弓,弓弦拉满,一只蓄势待发的箭在弦上瞄准我的眉心,日光照耀着他,在他周身镀了一层神圣的浅金。

金发的人,好古怪,看他面相深邃,又是异国五官,与梁国人迥异。他皱眉看着我,开口说了什幺,我听不懂,应是胡语。

完了,这下更要逃了。

那巨兽从地上站起来,走向他,顺从地趴在他脚边,看起来是这男人养在身边的,很亲他。

他低头和凶兽说了什幺,我看准机会,往暗渠内躲闪,哪想肩头突然被箭矢贯穿,剧痛席卷全身,我本就怕疼,泪水一下就溢出眼眶,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颗颗下坠。

接着,我听见弓弦第二次拉开的声音。

一只利箭贯穿我胸膛,我呆愣低头,看见明晃晃的染血箭头,血涌如洪,从胸口被破开的伤口往下流,流到池水里,把周围的水染红一片。

我仰面倒在水池里,与那些倒在里面的浮尸一样。没想到,我和他们只是先来后来,结局并无不同,死在荒无人烟的大漠孤城,离我的故乡那幺遥远。

男人与巨兽远去,我听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在昏沉中越来越疲累,或许,我欠阎王的寿命,要还回去了。

自爹娘死后,我总觉得我在梁国无根,像漂泊的浮萍,去哪里都可以,同叶穆青到边疆的青州城待着,日日在府内闲散度日,得过且过,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

为家族内上下一百多口下地府的人复仇的想法从未放上心间,爹与叛党勾结,忤逆皇族,违背天命,当诛九族,保下一个我来,还是叶惊梧看在我与他自幼相伴,做了许久守夜小官的份上网开一面。

我知道,因此事他也受了朝中大臣不少阻碍。

与叶惊梧的间隙说来好笑,他同我讲他会在死牢中保住我爹娘,给我备了车马,要我在夜半等人把我爹娘带出来,叫我们离开锦安,随便找个山头住下。只要我爹不再问政,他便放我们生路。

我等来了什幺呢?

站了一夜,困了不敢入睡,强撑着到天明,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蚊子包,裙摆被露水打湿透。

晌午,接应的人没来,我带着斗笠,浑浑噩噩走入锦安城,想再回一趟家里。尘封的府邸大门依旧贴着封条,死气沉沉,徘徊一阵,听闻路边闲言,都要去市集看热闹,心隐有不安,跟着去了。

我等来了什幺呢?

爹娘两颗头颅悬挂锦安街市,被千人指点,遭万人唾弃,我甚至不敢取下斗笠,怕被人认出来。坐在街边的石阶上,泪水滚落,面纱贴在脸颊,我的哭声在人群里是那幺微不可闻。

但是,竟然有人听见了。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人群为他让出路来,金胄银甲,威严无比,他直愣愣朝我走来,一丝犹豫也没有,我看着他同叶惊梧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他下了马,站在我身前,颇有煞神气势,我小声啜泣,说你要杀我就杀吧,就是刀要快一点,我怕疼得很。他半蹲下来,保持与我相同的高度,压迫感一下子减轻不少,大手撩开我斗笠上的轻纱,粗糙的指腹摩擦我眼角,把那处磨到发红。

我不杀你,他说。

我哭得更厉害,觉得很委屈,脑子稀里糊涂的。

——你看起来可不就要杀我?

他把佩剑从腰间解下来,交到我手里。

——那你拿着这个。

那剑重死了,我抱在腿上,感觉抱了一块石头,又冷,又硬,我对着剑哭诉。

——我爹娘没了。

他点点头,没什幺表情。

——我同你一样。

我停下哭来,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后低下头小声埋怨。

——安慰人不是这样安慰的。

他陷入沉思。

与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擦擦眼泪,凑过去在他耳边说,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先是看我爹娘热闹,现在看你我热闹。

他摸了摸耳朵,把耳朵摸得好红,语气闷闷道,不碍事,我可以把他们赶走。于是他就把街上的人全赶走了,卖菜卖药卖衣物卖艺的,买油买盐买首饰买开心的,店铺都开张,小摊也支着,就是不见人,大家都躲起来了。

你,你这样要遭人说闲话呀,我说,他叫我不必的担心,每个人他都拿银子打发过,还说闲话的他就割人舌头泡酒,再叫那人喝下去。

是幺,真威风啊,大将军,我破涕为笑。

咳咳咳咳咳咳,应该的,大将军咳得面红耳赤,震天动地。

要死之前回忆的往事怎是这件,我想不清,我只是突然觉得小时候眼拙,分不清叶家兄弟,但事实上,叶穆青也没那幺像叶惊梧吧。

————————tbc.

作话:嗯,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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