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千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虞家的了,她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
半梦半醒之际感觉到的头脑酸胀感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她从床上坐起,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里是世间美名传扬的虞氏神族,她是回到虞家的虞家族人,而她却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谁了。
屋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虞千绫擡眼望向门口,没有等来她的回应,一群侍女便默认应允鱼贯而入,有人端来洗漱用的水盆,有人抱着一大箱装着衣物的箱子,有人拿着一盆精美的发饰,有人走到她的床前,撩开她床上的纱帐,蹲下身为她穿上鞋袜。
“小姐请下床,奴婢服侍您穿衣。”
......
虞千绫像一个木偶一般任由这群人摆弄,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感受到了一股陌生。
无他,只是因为,她的眉心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粒瑰丽如血的美人痣。
虞千绫的手指放在这颗多出来的美人痣上,她手指搓动数回,可惜红痣依旧长在原处,若非她清晰地记得自己脸上从未有什幺斑痣,她差点就要相信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了。
试图搓掉无果,虞千绫便放弃了这无用的举动,她端坐在镜台前,思索着她的来去,可是留给她发呆的时间并不多,没等她独处一会儿,侍女又在门外敲响了她的门:
“小姐,吉时快到了,您应当出发了。”
虽然并不知晓这所谓的祭祖大典的流程,但是她也不敢贸然开口问人,怀着忐忑的心情,虞千绫顺着人流有惊无险地赶到了祭祖大典的现场。
一路上,她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这场盛典的消息,从而她得知了原来今日是虞家五年一度的祭祖盛典,无论是虞家现任的族长,还是其他德高望重的长老,都要同他们这些小辈们一同出席。
最重要的是,族中地位最高,最为神秘的巫祝大人也会出现。
在虞千绫有限的记忆之中,她曾经看到过关于巫祝的描述,“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当初第一次触及到这段文字时,她所幻想的巫祝是一个身着鸦黑色长袍,舞着权杖怪力乱神的形象,时至今日,再次回想起这段文字,她发现她的头脑变成了一片虚无。
身边无人可以交流,她便自己放空,回味着形容巫祝的文字,她独自在脑中重新勾勒着她的形象,但却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在某次跨阶之时,不知是踩到了自己坠满翩跹鸟羽曳地裙摆,还是被裙上华丽却累赘的纤羽绊倒。
当虞千绫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时,她认命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准备接受一场无法躲避的摔倒。
腰侧悬挂的作响摇铃非常贴切地映照了她此时慌乱的心态,虞千绫以为自己会狼狈地扑倒在地,可是这时,忽然有人揽住了她的腰,对抗着着地的反方向,将她扯入了自己的怀中。
铺面的冷香传来,她愣了片刻,然后认出了来人是将她带回家的虞清远。
“二哥......”她微红着脸,自觉有些尴尬,可是还没等她尴尬完,虞千绫又看到了跟在虞清远身后的四个长辈模样的人,她的唇角彻底凝在原地。
不敢触及陌生长辈的眼神,虞千绫鸵鸟般的缩回虞清远的胸前。
青年面色如常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摆,见她没有抗拒,又在她的发顶抚了抚:
“阿绫妹妹走慢些,时间还来得及,我本想与你一起来的,却不曾想你今日这般早就出门了。”
虞千绫皮笑肉不笑,借着高大身形的阻挡,她皱着脸暗暗地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认识这些人,求他帮她。
虞千绫将希望寄托在虞清远的身上,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事实也证明她的选择果然没有错,虞清远三言两语就带着她避开了身后之人探究的眼神。
他带着她平稳地混进内场,终于逃脱了长辈怪异眼神的虞千绫暗舒了一口气,“二哥,这次出门我忘记了好多事情,刚刚在我们身后的那几位长辈......是谁啊?”
“他们是我们各自的父母。”青年笑意微微,语气平缓,可抛出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大雷,虞千绫的五官霎时变得生动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什幺?!”
少女的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忽然炸响在虞清远的耳边,他像被少女的声音扰到,微微偏了偏头,等虞千绫内疚地朝他看来时,他又说是在骗她的,“其实只是普通长辈,阿绫与他们本就不熟,不必担心。”
尽管青年言辞切切,但依旧受到了虞千绫的飞来的一记怒瞪,“二哥莫要拿这种事吓我!”
“以后不会了。”他态度良好的接受批评,虞千绫也不想在这种公开场合下过多表现,刚才的声响已经引来了部分人的注意,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闭嘴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坚持到仪式的结束。
虞千绫脚步缓慢,一步一视默默找着自己的位置,她一路走来,撞入了不少陌生又严肃的视线,其中不乏有些人带着不明的目光。
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紧紧提着裙摆的手暴露了虞千绫的紧张,身后的青年不知不觉赶上了她的脚步,默默与她并肩而行。
好在,虞千绫终于还是有惊无险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虞清远也正巧在她的身侧。
找到位置之后,她一直绷着一张小脸不打算与任何人交谈,奈何生人勿进依旧抵不住有人主动。就在她心无旁骛目视着前方袅娜的香火时,忽然间肩后传来了一道轻轻的戳弄,她漠视了几次,可那人依旧坚持,虞千绫终于转过身去,只见是一个与她同龄的少女。
“你做什幺?”
“表姐,这几天没看见你,是不是你又找到什幺好玩的东西故意不带我玩儿啊?”对方一张清丽的脸蛋,与她竟有六成的相像,忽视少女话间的刺耳,虞千绫第一眼就被她的长相吸引去了心神。
她沉默着打量对方的五官,可虞新月却把她的沉默解毒成了她对自己的不满,见到虞千绫并不回应她的话,她倏地收回了脸上的示好,转瞬间凝成了一抹白花似的愁怨,“表姐不回答我,是因为还在生新月上次的气吗,我那次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我也喜——”
虞新月的话未说话,就被一声沉闷雄浑的钟声打断。
巫楼的钟声响起,在场所有人都纷纷严肃了脸色,虞千绫也顾不上再听这位表妹的抱怨,毫不留恋地转回了身体,徒留对方在她的背后投来恶狠的眼刀。
大钟足足敲了九九八十一次才终于停歇,等到浑厚的钟乐散尽,有人站上了祭祀高台高声唱祝,“祀典正始,各辈举香而祀————”
那人身着朱色羽衣,手握骨制权杖,正是虞家现任的一族之长。
洪亮绵长的声音从祭坛之上传出,似回旋笼罩住了整座楼宇,带着在场的所有人进入了一种肃穆空灵的情境之中。
无数翩跹的羽衣同时擡升又回落,齐齐的动作之下,似有万千仙鹤盘旋舞动,众人举首未放的香柱烟丝袅娜在空中,又像是为仙鹤制造出了缥缈的仙尘。
浓烈的焚香之气将众人包裹,认可般地赐予在场者无尽的祝福。
“祀毕,起————”
沐浴着香气的仙鹤们又齐齐一同起身,萦绕在各自头顶的香气飘摇着消失了。
虞千绫跟随着众人一同擡头,没有了烟雾的阻碍,视线终于穿透人群落到了最高处的祭坛之上。
作为司仪的族长依旧背对众人站立,他毕恭毕敬地朝着祭坛作稽首礼,然后起身缓缓步至祭坛中心,将手中的香柱插入坐于坛心的铜鼎之中。
香柱燃烧升至空中的白烟如腾龙一般朝着天际冲去,雄浑的钟声再次响起,祭坛之巅的男人慢慢举起双臂,将自己的骨杖平举于头顶,伴随着古朴回荡的钟声,平平无奇的骨杖竟散发出了长虹一般璀璨的光芒。
炫彩的光芒刺痛了虞千绫的双眼,其他人同她一般躲闪着光线,良久之后,一声近乎圣灵的神音从天地之上扩散开来:
“神旨已定,请巫祝————”
虞千绫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自己骤然发烫的眉心血痣,她尽力保持着和之前同样的神态,将注意力转移到即将出现的这个家族最为神秘的巫祝大人身上。
虽然身处此地,刚才才参与完一场“通天”的仪式,但是她仍仍不住怀疑:
将要出现的巫祝,真的是神的使者吗?
熟悉的钟声再次响起,众人已习惯了这道声音,万千的目光汇集一体,共同投射在那高高的祭坛之上,以至于没有人发现,他们期待的那个神使。
已经来了。
鬼魅一般的身影穿梭与人群之间,清脆的铃铛碰撞出空灵的声响,一道赤色的身影从无数素色之间轻舞穿过,留下一道看不清的神灵幻影。
那传说中的巫祝大人一席红纱掩面,眉心之间一点飞羽样式的花钿浅缀其上,倾身旋转间,轻易就带走了注视者们的目光。
身姿轻盈,舞姿曼妙,虞千绫睁大眼睛看着人群中穿越的美丽女子,灼烫的眉心此时竟平复下来,巫祝似乎有感,转眼间她已经舞到了她的身侧,转身回旋间又再次远离。
虞千绫眨了眨眼睛,视线依旧追随着女子的背影,直至她步至远方高台,她才将视线收回。
她悄悄看了眼身侧的青年,他的视线依旧落在高台之上,灼灼凝视着,像在看心中最崇敬的神。
她又侧眼像另一侧看去,那人也是同他一样的表情。
虞千绫也再次将目光聚于高台之上,可是为什幺。
她看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