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刚才被打断的对话是在修女放弃对她追究行踪的情况下暂且做了个结尾。
「嗯...妳还有时间带我去看的话...就一起过去吧。」
「在这边不用担心没时间,你急着要回去的话才需要担心。」
但他这时候被她优先顾虑,反而高兴不起来,明知道挨骂的会是她,却又不能共同承担,那种无形的压力在这一路上时不时就压得他心里过意不去。
好像他主动认输是迟早的事,把这视为了既定结果,把他排除在可依靠的对象外。
「我说过会陪妳过来再一起回去了...所以妳也不用太在意我。」
「到时候是我自己进去做测试,你搞不好会在外面被奇怪的人问话。」
「我的事情...没什么好问的吧?」
「还可能会被人带去你不熟的地方,你又没有我的联络方式。」
「那个...妳以为我是几岁?」
被这么一问,她没能即时回应,因为对这群童颜老人的认知完全来自先前的猜测。
几百岁就老化的并不多,破千岁的才基本稳定下来。
但若要去深思混血和心理压力对早熟的影响,或许还能再继续压低他的年龄。
这样的话,考虑包含她在内的年轻人之间普遍不爱被当成小孩来对待的奇妙共性。
「不管你几岁,我都担心你。」
「听起来更过分了...」
「是吗?可是比起怜跟琉那样的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关心,你现在就很好了。」
混杂了感性的理性往往会不够纯粹,要偏向哪边都得十分纠结。
尽力衡量每个步骤的细致周全,为此耗费心力,长久下来就混淆了期望的是尽善尽美,还是有缺憾但足够好的成果。
该如何填补不致瓦解的细缝才不会撑裂墙面或失去原先的平整,这是个难题。
(像礼那样感情太丰富也不容易就是了,可能比我的状况还复杂?)
「所以现在就很好了吗...」
他想表现得更优秀,可她别无所求,好似住惯平房就不要求高楼了。
明明纸盒跟珠宝盒是有差别的,他想要把好东西装进合适的地方。
「很好啊,你看我都说不出几个你的缺点,不用五根手指就数得完。」
「妳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有自信...?」
他压低语调,不让语气别扭得像在挖苦她毫无根据的自信心。
潜台词:我一直感觉我很糟,妳跟我认识没多久还能说出我缺点很少?
她不懂读心,主要依赖还算准确的直觉跟挺常歪打正着的逻辑判断。
「因为我们也不是完全合不来。」
会摔进同个坑里,从同个地方站起。
她想拿更多日常的举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但又想总归就那么一句。
「那我们合得来...真的太好了。因为我现在也还是觉得我们是相反的,以为妳会很难接受我。」
「......」
「...怎么停下来了?」
「就是这里,旧图书室。」
她的语句不自然地戛然而止,认为他的说法是对的,他的认知没有错。
很难接受他的好意和痛苦并存的这件事实,只能利用这段路的目的地为严格意义上的地点名称做个补充,回避他的问题。
得这么打断他心思单纯的有感而发,她愧疚的同时也对他心软。
「接下来要看的,可以当作是我想太多,你不用看得太认真。」
「不...我会相信妳,一时搞错了什么也没关系。」
「那就先谢谢你了。」
感谢的话一到嘴边就变得不顺口,她压下这片刻的懊恼,重整因他本该轻率却反倒沉重起来的信任而动摇的思绪。
从他的侧脸看见的微笑,是真心的吧...
她走到他前方,打开未上锁的木门,年代久远的浓厚古书气息扑面而来。
占地的面积是一间教室的大小,介于腐朽跟老旧,杂物堆积、灯光昏黄,书架的高度不到天花板。
两侧墙壁的半椭圆状玻璃窗受到树木枝条遮挡而采光不佳,各种负面要素构成室内窄小的错觉。
但这些不到让人感觉阴寒森冷的程度,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可供躲藏的地方也很有限。
于是他略过摆在一旁的木桌椅,迳自走向书架,直接看往柜上区分书籍的标示。
「原文、翻译本、宗教文学、历史纪录...有这么多啊。」
在他走进室内后没忘了要关上门的她没附和他的感叹,只是往远处的一个书架走,蹲下去翻看角落的几本旧书。
还在视线的范围之内,他想着要不要再向她搭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靠了过去。
找话题聊天?安静待着不打扰她?
他蹲下来,突然觉得这样偷偷跑进来,就好像一灰一白的两只老鼠。
像同类又像异类,有着各自的一群,现在却只有两只待在一起,他能借机享受独处的乐趣。
想要她融入自己这边,酝酿好情绪,他率先透露接纳她的意图,态度友好地牵住她的手腕。
不拉扯也不紧握,无从产生遐想,但其中的温柔引诱足够难以忽略。
他什么都不用说,光是他眼神里的「快看看我」就引得起她的注意。
按捺住心里那句「你渴了吗」,因为每当她怀疑他被肉食动物养出罕有的草食性格,通常就很快又会撤回这种念头。
看他一直不松手,虽然不至于厌烦到要立刻甩开,但她经过磨钝棱角的踌躇,语气也跟着放缓。
「你有话想说?」
「嗯...想说给妳听。一下变得太冷清,妳应该会怀念热闹的感觉...」
会怀念吗?明明没有什么共同回忆。
她把找到的书塞进怀里,垫着裙摆往地上盘腿坐下,整个人处于困惑不解的状态。
摔砸物品、互相指责,蠢得可爱好笑的那种热闹,是她曾经的日常。
「...琉辉很难懂,但他是最聪明的那个。皓平常最有精神,很会鼓励大家...悠真会种蔬菜,妳一定会喜欢吃...」
那他自己呢?她实在想不通他暂且欣然放下能仰赖的亲情,是想要她来填补哪里的缺口,达成目的就能补得了吗?
可以用来填补缺口的材料,是什么?
如果他连无感情的虐待者都愿意接受,她真的会不懂自己为何要和他交心。
有兴趣,就为了这单薄的理由?
不,还为了他好像看见了彼此接近本质的差别,他究竟是怎么看得见?
她不急着越过透明的阻碍求得解答,解答的本身也不是那么重要。
然而在因罕见现象而惊叹的刹那,她仍会瞪大双眼,望向被鱼缸全然破裂后的庞大水压吞没也想再接触一次的生命色彩。
「听起来,都是好事...」
恍然中,吐露片段语句,边听他提起的皓他们的事,边试图拼凑值得为此付出性命的模糊想像。
最终用三颗珠子和一个绳结来定义。
以前被说这么不想听人说话就去读些书上写的常识,可是听他细数书本外的琐碎回忆比那更有趣。
刚开始洗都不会洗的脏衣服、至今也不到十足规范的礼仪、玩心太重时闯的祸。
四个不懂家务事的男孩学着共同生活的故事在他的叙述下变得活泼生动。
她好几次地反复做出感叹,用表情取代言语,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张着嘴却没说半句话。
看他碰到遗忘的细节也尽力地要把话讲清楚,也会随之着急,在心里冒出不少对前因后果的推测。
直到他想不到还能再说些什么,记起最初的目的,略有不安地问她:
「...那要换妳说了吗?」
他有预感不会是能轻松带过的话题,即使她现在看似对往日旧伤迟钝无感,肯定也困扰了很久。
不然她听他聊起那些稀松平常的琐事的时候,就应该是要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或者顺势提起自己家是什么样子。
可是他看不到她对亲人的担忧思念,她不会因此联想到自己的家庭。
她也不太懂亲情的距离,不了解和家人不是越近越好,他们兄弟之间的联系或许就止步在亲情这一步了吧。
再怎么去纠缠也不会挨打,早已先他一步拥有独立自我的兄弟甚至会自愿抛下其实不需要他参与的娱乐跟正事来陪伴他。
却也移开目光纵容他增长的需求。
他没立场奢求要装满空瓶里的每个空隙。
「那我就从我觉得你最需要知道的地方开始说。」
隐约发觉他情绪的转变,她故作正式地翻开怀里的书本,摆放在大腿上让他看见完整的书页。
过去整理好的思路在这时派上用场,用不着为今天突然冒出的主意而慌乱。
反倒是他坐到她身旁和她肩并着肩时,她才像是巧遇忽然停靠在手边的鸟儿,心神被牵动了短短的一瞬间。
(心态也未免调整得太快了。)
「你要听得这么认真吗?」
「因为妳说我需要知道...」
「嗯,那我继续。」
于是她放轻的语调多了些严谨,没再顾虑是否会延续沉重的氛围。
毕竟攸关他的安危,他也该有点觉悟。
「魔鬼就藏在人群里,我们以为魔鬼都是些相貌非人的丑恶存在,但我们错了。就如我们先前错误的认知,即使他们活在夜晚,那些不纯的血脉也能在白日作恶。」
「不,我们又错了,那两位值得所有同僚与教友敬爱的...竟然会因我们漏看的魔鬼而死去。」
「既已泼洒圣水,以银制的子弹洞穿双翼,夺去一半为魔的象征,为何仍旧不为其罪行忏悔。」
就算日记本里纸页泛黄、字迹模糊,她还是能无数次地从中感受到满满的恶意。
中立的冷漠语调并不能消减其中的傲慢偏颇,翻看后来的纪录也都是不正面描写魔鬼的面貌却写满了指责与恐惧。
言语太过刻意,又避开了真正该写的重点,根本回溯不了事发当时的时间点以及事件的全貌。
「后两段可能是之后才加上去的,所以才有和前段接不起来的地方。」
「嗯...吸血鬼没有翅膀也能飞起来。」
这代表对人类下手的另有其他的种族,且根据日记后续的说法来看,对方现在的行踪是生死不明。
他能懂同类被杀害时的报复心态,但站在明显被厌恶的那一方,一样不太好受。
是被伤害才反杀回去的?或只是出于解闷的残忍杀害?他弄不清对方的想法。
「妳觉得...为什么他会不承认犯了错?」
「我也不知道。」
不论原因为何,日记里的死者人数就停留在两个,她最多也只能猜想嫌疑犯是逃走或死在了某个角落。
「现在这里有人知道吸血鬼的外表其实很像人类,这才是最危险的。」
「那妳呢?为什么...妳会愿意隐瞒我们的存在?我想知道妳在想什么...」
「因为有时候我都怀疑是我当了共犯。」
「...我还是不懂。」
都低下头做出清晰的坦白了,还听见他说有地方不懂,她无奈地擡头想问是哪里讲得不够明白。
却和骤然逼近的他两眼对视,那份诚恳令她措手不及,把上半身往尚有空闲可躲的墙边倾斜。
「可以再说久一点,我会好好听的。」
「够安全,不用落单,所以我不介意暂时待着,这不就足够解释了吗?」
但她反而不能适应过于亲切的态度,下意识地就用了理所当然的语气来撑起自己防护的外壳。
甚至听不得他语意模糊的一句:
「我相信妳。」
「相信我的道德?」
「......」
「相信我是被卷入纷争的受害者?」
她时不时混乱的记忆很不正常,情感的最高与最低点衔接得太不流畅,要造假也造得不彻底。
为了掩盖实情,不惜加深她的质疑,这要怎么不细想自己和背后的内幕有多密切。
「相信妳是无害的...」
可他内心动摇地说出的一句话就阻断了她一时的思绪。
宛若树梢上黏稠得如糖浆般的树脂,空气短暂凝固,直到她缓过来吸了一口气。
被触动柔软处,讶异且纳闷,一方面想再问清他有何根据,另一方面又诡谲地有些绷紧心弦之前的松弛。
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停顿得平缓分明。
「你是说我无害?」
《备注:魔鬼,指西方的魔物,和会拿着狼牙棒的那种恶鬼不是同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