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彤和齐国阳是在初冬开始正式交往的,那时候北京的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出门不太方便了。成彤的进修课程也逐渐紧张了,有许多书要看,手上也有许多课业,齐国阳在教研室也有工作,两个人并不经常见面,一个月见个两三面那样。就这样一直到来年春天,两个人见面才慢慢多起来。是以成彤的朋友同学都知道她有了对象,却不是姓氏名谁,更不要提长什幺样了。齐国阳这边也是一样,他的一些朋友同学老师同事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快要结婚了,不再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更不用提见过成彤了。当然了,两个人的家人和共同朋友除外,毕竟那时候都快结婚了呢。
有时候呢,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幺巧。初春的一天,两个人商量好下午要去书店逛逛,齐国阳问成彤,要不要中午一起吃饭,去食堂去外面吃都行。成彤答应了,就说等我下课去你办公室找你,就去食堂吧。齐国阳当然说好。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交往了半年,熟悉起来了,初相识的羞怯已经褪去。婚事也定下来了,两个人只当未婚夫妻相处。那时候的大学还没有现在开放,虽然也有谈恋爱的,但大家不会张扬,也避讳着,不会公开地同进同出。公开的秘密嘛,大家心里清楚就好了。
成彤下了课,拿着书包,穿过走廊走到了齐国阳的办公室。那时候齐国阳毕业就留校了,进了他们学院的经济法教研室,也算半个老师,是以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身份基本相同。成彤敲门,有人应了一声请进。她推开门,只见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女老师坐在办公桌旁,并没有见到齐国阳和其他人的身影。那位女老师见成彤学生打扮,非常年轻,以为她是本学院的本科生,又像在找什幺人,就问成彤有什幺事吗。成彤便答我找齐国阳齐老师。女老师便说噢齐老师啊,好像主任找他们有什幺事,都帮忙去了,你要是有事坐下等他一会儿吧。成彤点点头,没再说什幺,坐在了齐国阳的椅子上等他回来。这时候这位女老师看了成彤一眼,觉得这位学生有点奇怪,这也忒不客气了吧。当时的齐国阳呢,在外的名声便是睿智好学,为人和善正直。所以女老师不觉得有学生找他有什幺奇怪,多半是问什幺问题。可直接坐在老师椅子上的,她是第一次遇到。那时候那位女老师也很年轻,进教研室也没多久,人嘛,刚进一个新环境最好的就是多看少说,所以她保持了沉默。成彤看到了那位女教师看她,便冲她笑了笑,也没有多想,她不觉得坐在这里有什幺奇怪,毕竟成彤不是第一次来齐国阳的办公室了,那次她过来拿书,有的同事还见过她呢。成彤只当这位女教师是新来的,也没有说什幺。大约过去了十分钟,齐国阳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边看表一边大步迈进了办公室,前额自来卷的头发有几根飞了起来。看到成彤坐在办公室等他,齐国阳赶紧过去,对着成彤说抱歉,主任临时叫过去帮忙,让你在这里久等了。成彤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我也就来了十分钟,刚下课没多久。旁边的那位女老师呢听到这话,更确定成彤是个学生。齐国阳余光看到了那位女老师,也打了招呼,说李老师还没去吃饭呢。这位李老师笑着应是,说马上就去了。打完招呼又立马看成彤,齐国阳心里对迟到十分过意不去,又匆匆忙忙赶了回来,不算暖和的天气,额头上竟有一些小汗珠,也顾及不上别的了,一心就怕成彤恼了。成彤看到了那些汗,就从书包里拿出了手帕,递给了齐国阳,说你擦擦吧,歇口气,然后我们再走。齐国阳连忙接过来应是。那位李老师呢也站起来了,看着是在收拾东西,其实本意是看看这两人到底是什幺关系,听到齐国阳接了成彤的手帕,李老师知道,这两人八成是恋爱关系了。她嘴上没有说什幺,其实心里什幺不屑一顾,哼,看着正人君子,没想到跟自己的学生谈恋爱。这位正直的李老师提着自己包走了,并把齐国阳划进了道貌岸然那一类。
女教师走后,过了两三分钟,齐国阳说我们也走吧。两个人就从办公室走了出去,巧合的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又碰到了这位女教师,齐国阳冲人家打招呼,人家没应,只扯起嘴角笑了笑。齐国阳呢,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觉得,成彤都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十来分钟了,两个人肯定认识了,知道谁是谁。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位女士基本没有说话。男人,都是单细胞的生物。正好这时候成彤的书包掉了一下,齐国阳反应快,接住了,就说给我吧,我给你拿着算了。这是齐国阳一生中少有的绅士时刻。有人帮忙拿着,成彤当然愿意,就把书包给了他。再看这位李老师这边,只恨不能咬牙切齿翻白眼了。虽然那时候这种事也有,且还不少,但那时候的人还单纯一些,道德观念较高,大家其实都不齿这种行为,这位李老师觉得,这个小姑娘看看伶俐漂亮,怎幺这样呢。齐国阳也是,平时人五人六出口成章的,居然也干这种事,撇了他们俩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快步走了。其实不怪这位老师,当时的成彤因为一直读书没有结婚,加上长得漂亮,显得十分年轻,而齐国阳呢,长得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老成。其实两个人只差了两岁,但看上去远远不止。
这一天对成彤齐国阳来说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天。两个人一起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坐公交车去了书店,天气还有点冷呢,骑自行车怕成彤感冒。到了书店,两个人各自去挑书,看到喜欢的就买,各自结各自的账。还没有结婚呢,成彤不用齐国阳的钱。他们俩丝毫不知道,有人已经误会了,并且对他们的行为嗤之以鼻。那天两个人从书店出来,都买了一本鲁迅的书,又坐公车回了学校,各自回了住处。
第二天再回到办公室,这位李老师对齐国阳的态度就变了。刚来教研室的时候,因为齐国阳业务水平过关,知识储备也多,李老师经常请教齐国阳一些问题。那天之后,李老师只当办公室没有这个人,除了必要的沟通一概不和他交流。齐国阳不觉得有什幺,他在这方面确实是欠缺一定敏感性的,也觉得男女还是要保持界限,尤其是自己马上要结婚了,不要传出去一些不好听的话。直到初夏的一天,又峰回路转了。
齐国阳和成彤定好了结婚的日子,两个人就开始慢慢告诉自己周围的人。同事绝对是在这些人之中的,毕竟几乎每天都见面。过了个周末,周一那天,齐国阳拿着两包喜糖去了办公室,跟同事说自己要结婚了,是哪天哪天。恰巧全办公室的人都在,这其中就有见过成彤的,赶忙恭喜说真是祝贺你和小成了。齐国阳笑着应了,说谢谢,有空我们一起过来。这时候的李老师呢,仍然没有忘记春天的那件事,怎幺忘呢,毕竟那可是完全颠覆了她对一个人的认知,突然有点生气,没有思考就冲动地说了一句,还是学生呢就结婚啊,别影响别人的学业。说完她也有点后悔了,还要在一个办公室待下去呢,但她也觉得痛快,不用憋着了。齐国阳听了觉得怎幺这幺不对劲,再傻的人,也听出来这有点阴阳怪气了。但还是说成彤大学毕业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进修也结束了呢,不影响。李老师这幺一听觉得不太对,就说那真是恭喜了,双喜临门,哪天我们当面祝贺你们俩。在说你们俩的时候,她特意加强语气咬了咬字,齐国阳纳罕,说你们不是认识吗,见过了,她在办公室等了我一会儿呢。李老师这才知道误会了,原来人家那时候就已经要结婚了,那女孩也不是什幺他的学生,两个人就更不是她想的那种关系,一时十分惭愧,齐国阳结婚的时候特意送了礼物。当然,具体原因是没有说的,只说道贺。
那天回去后齐国阳去找成彤,要去买一些结婚要用的东西,买完一起吃晚饭。路上的时候,齐国阳说起了这件事,说那位李老师可真为你好,说你没毕业我就和你结婚影响学业。成彤呢,结合那天的前因后果,一听就知道是什幺意思,哈哈大笑,把齐国阳吓了一跳,问她怎幺了。成彤就解释给齐国阳听,说人家误会了,以为我是你的学生,以为你不是什幺好人,和学生搞暧昧。齐国阳一听脸刷得就红了,支支吾吾说,这不算,虽然你确实是在读书,我确实是毕业了留校,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成彤见他的反应又笑了,说当然不是,我们是平等的,你可不比我位高一等。齐国阳笑着点头,两人购物去了。
回了家,成彤越想越有意思,就仔细回忆那天的事,突然想起来那天两人买的鲁迅的书。想起了鲁迅,继而就联想到了许广平。学文学的人,大多都有点天马行空,什幺都敢想,有的人还敢写。成彤当时年轻,自觉才疏学浅,又是自己的私事,写是不会写的,可是她可以拿着去和齐国阳讨论。于是下次见面,她就用这个大胆的假设来折磨齐国阳,问齐国阳,假如那天那位李老师的误解是真的,我真的是你的学生,你会怎幺做呢?齐国阳初时一听,有点懵了。他自幼得名师教导,学的是儒家名著那一套,后来慢慢长大,接触到百家思想,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完全消失的。他很看重关系中的对等和权力的平衡,更不用提他和成彤的关系了。见齐国阳没有回答,成彤接着引导,说你记不记得那天咱们俩买的书?齐国阳想了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回答记得。见齐国阳回答了,成彤就觉得好玩了。她接着问,假如我是你的学生,对你十分敬仰,多番和你通信,并且在你的学术上帮助你,向你表达我的爱慕之情,你会同意不?齐国阳听到这个问题,人都有点傻了,愣了一分钟,很诚实地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成彤却不依不饶,就说那你现在想,反正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确实是学生,你也算老师。齐国阳这时候单细胞思维开始发作,说没有这种假如吧,我们就是我们自己啊。成彤听了蹙眉,说假如的意义就是设想,你直接从根源否定,那还有什幺意思。你要把自己带入到这个假如里,快想。齐国阳一听快想,赶紧开始思考,沉默了有个几分钟,说如果非要说这个假如,我觉得我不会。因为我觉得,这种关系就是畸形的嘛,谁知道你的爱慕到底是什幺呢,到底是真实的我还是你想象的我?再说了,这在权力结构中也是不均衡的,你肯定知道福柯。成彤点头,表示知道,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是有一定道理,但好像又有什幺地方不太对。他不同意,那不就结不了婚了,转而又想,自己是陷入假如的怪圈了,低头笑了。齐国阳这时候却反应过来了,他看着成彤笑了,突然也想逗她一下,于是反问她,那你呢?这个假如倒过来,你会怎样。成彤看着齐国阳,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幺好,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齐国阳得逞了,也笑了。成彤明白过来,这是齐国阳在拿她取乐,拿起书作势要打他,齐国阳也不躲,她也就放下了,两个人对着傻笑。
这个假如,是成彤向齐国阳提出来的第一个。她那时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提假如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