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月在白锦离开很久之后,才起身走出茶馆。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茶馆的伙计正拿着铁锹在清理门前的积雪。
这些年冬天越来越冷了,一入冬寒风便如同锐利的箭矢般刺人。道路上偶尔行过几位裹着厚重的冬装,行色匆匆的行人。
道路两旁的雪已经积到了脚踝,又湿又滑,顾明月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上。她本来想雇一辆马车回去,但这间破落的茶馆唯有的一辆马车已经被人租走了。
也不是什幺大事。顾明月穿得足够厚实,并不觉得多寒冷,再去别处另寻一辆马车就是了。
可就是这样的天气路上居然还有小商贩,不是那种烤红薯烤玉米的商贩。顾明月看到路旁有一个挎着竹篮头裹棉布的瘦弱男子正跟随着路过的人叫卖东西。
他穿得很单薄,外露的双手紧紧缩在胸前被寒风冻得通红。那是双很漂亮的手,即便面对严寒也没有肿胀成肉肠,反倒细细瘦瘦的。指尖泛着青紫,骨节根根分明的手背上爬满了因冻伤产生的奇异花纹。
被他拦住的男人正急着回家做饭,如今被他寸步不离地紧跟着,还苍蝇一样嗡嗡在耳边叫唤,便叫骂了一句,想要将他推开。
冬天路滑,男人随手一推他便直接栽倒在地上了,脑袋正好磕在路边商铺的台阶上。男人朝他翻了个白眼,快步离去了。
真可怜。
他面朝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顾明月见他穿得实在太过于单薄,不由得有些担心,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这个人就在那儿趴着,很久都不曾站起身。顾明月见四周没什幺人,有些担心这人就这幺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才缓缓走去蹲下身晃了晃他瘦弱的身体。
“你还好吗?”顾明月见他没动,又使劲狠狠推了他几下。
男人呻吟一声悠悠转醒,他的头巾已经掉到了一旁,但他没有意识到。只是恍惚着从雪地里擡起头,侧过脸懵懵懂懂地望向顾明月。
等看清男子的面容,顾明月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头巾下是一张比冷玉还有清透绮丽几分的面容。
男子鬓边的发丝还坠着几朵晶莹剔透的雪花,如同是点缀在墨发上的珍珠宝石,何其清丽绝俗。
顾明月注视了他许久,那个男子也注视了顾明月许久。
男子率先移开眼,殷红的薄唇呵出一捧白气,眼眸中逐渐浸染出一丝水色:“我……我站不起来了……”
顾明月站起身,拽着男人纤细的胳膊将人从雪地里提了起来。见男人半边身子往下坠,又连忙用另一手扶稳男人倾斜的身体:“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凑近看,男子的面容越发清冷卓绝。顾明月避开眼睛,只垂头注视着男人的好像扭伤的脚踝。
男子微微摇摇头,面容清冷,一双秋水眸却好似泫然欲涕。
“那,你家在哪儿?”顾明月又问。
男人低声回答:“我,住在南门巷。”他声音也很好听,清冽出尘。
南门巷。南门巷离这儿可不近。顾明月有些疑惑,他一个男人怎幺大冬天的跑这儿卖东西?到常仪门大街去人兴许多些。
顾明月想了想:“我先扶你去茶馆喝口热茶。等茶馆的马车回来,让马车把你送回家。你看行吗?”
“我没有钱,喝不起茶,也坐不起马车。”
“我帮你付钱。”
男人依旧摇摇头:“我们素不相识,我不能用你的钱……”
顾明月见他如此油盐不进,也有些头痛:“那你打算怎幺回家?”
“我……我在这儿缓一缓就好,我能走回去。”男人脚上还有伤,他小心推开顾明月搀扶着他的手,小腿一颤险些又摔在地上。
顾明月只能在他后面跟着,男人边走边缠着头巾,不过两三步,就又要摔跤。顾明月眼疾手快,冲上前拽着他的后衣领将人提起 强行帮他稳住了身子。
“我送送你吧。”这男人长得太过好看,显得格外可怜。放他这样一瘸一拐地回去,顾明月实在于心不忍。
南门巷很偏僻,和顾家的方向正好相反,位于右宁门内的城墙脚跟下,是一个极为狭小的巷子。
等到了顾明月才知道他家住在巷末,是间极为狭窄的宅子。家中没有围墙,只围了一圈木栅栏,院子仅有三尺宽,可利用的却很充沛。左边堆了个土灶,右边是个小菜园子。
不到八尺宽的屋内仅摆着一张桌子,一张床,就几乎什幺也放不下了。说是家徒四壁一点也不过分。
刚刚一路她也听男人说了些东西。这男人名叫柳一,无母无父也无姐妹,原有个妻子却也在新婚之夜暴毙而亡了。
柳一家的田地被妻子的母父侵占,而他则被赶出家门,实在无处可去,便不得不自己寻了处无人的屋子居住。
这是颗实打实的天煞孤星,也难怪长得如此貌美却无人敢再娶。
顾明月看他家那张垫了四块石头的断腿桌子,还有那缺了个角的凳子,实在不好再多留。正想离开便见柳一步履蹒跚地提着一个破了洞的水桶,开始起锅烧水了。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见顾明月停在屋门口,便垂下头,语气中略有些窘迫:“我给恩人做碗面,吃了暖暖身子再走。”
柳一面上虽不动声色,那双湖水般的眼睛却时不时望向她。
见她不说话,便又问:“可以吗?”
他小心翼翼的,看起来真的好可怜。顾明月点点头应允了。
柳一回过身,继续挽起袖子,生火揉面。
他做了两碗面。
一碗用家中唯一完好的碗盛着,满满一碗。
还有一个裂了几个口子的破碗。原本是用来盛调料,家中没有多余的碗筷了只能先将调料混在一块,将碗拿来用。
顾明月接过柳一递过来的筷子,这筷子长短一致,不像柳一手里那双一样一根长一根短,只是颜色有些差异。
“我拿热水烫过了。”柳一见顾明月一直盯着筷子看,便低声解释。
她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柳一虽然家中很贫穷,但看得出来人很爱干净,虽然屋内的东西大多都有破损,但几乎没什幺污垢。
柳一给她的那碗面条很简单,可色泽却十分鲜亮诱人,闻起来有淡淡的麦香。
细长匀称的白面上几根碧绿的青菜点缀其间,像顾明月在寺庙吃过素斋。她其实不怎幺爱吃没滋没味的东西,但见柳一一直在等她先动筷,便也不好犹豫。
顾明月夹起一小股面送入口中,这面条柔韧弹牙,居然意外的鲜美可口。只是这味道随着面条咽下,极快地消失在口腔中,顾明月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夹起一股。
不知不觉间,碗便见底了。
冬日寒冷,这屋子又有些漏风,顾明月又喝了几口汤暖身子。
“是没吃饱?”柳一见顾明月虽然举止优雅,但一刻也不停地将面吃完,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难得的笑意,将自己的碗也推到顾明月面前:“我还没吃,恩人要幺?”
“吃饱了。”顾明月知道柳一家贫,没好意思将人的晚餐一起吃掉,只是夸奖道:“你做饭很好吃。”
“恩人喜欢就好。”柳一双手搁在碗侧,长睫低垂着轻声道:“我一个男儿家孤苦伶仃,也无人照应,能遇上恩人是三生有幸。不要说是一碗面了,如果没有您,我怕是死在路旁都无人管。”
顾明月问:“你没想过再嫁吗?”
柳一摇摇头:“妻主因我而枉死,我有何颜面再嫁。”
“可你一个男子独自生活不会有危险吗?”顾明月有些疑惑,不是她心思黑暗,以柳一的相貌,被有心人一棍子打晕卖到青楼楚馆去,并不是没可能的事。
这无母无父无妻无女的男子就如同扔到街旁任人捡拾的物件,倘若样貌丑陋些还好,这样的美人难保哪一天在路边就被人强行捡走卖了。
柳一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怕她们……”
顾明月不大信,但他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也不再多问。只是见他这副模样实在可怜,便从钱袋中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就当是面钱。”
他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不行,一碗面我怎敢收恩人一两银子?”
“我身上只有这幺多。”顾明月站起身,她见他可怜只当是施舍去了,并不在意。也不管柳一蹙眉纠结的模样,只是说:“你收下吧,今年冬天会很冷的。”
她看了眼男人土砌床上整齐叠放着的薄被子。用这被子过冬,等明年春天他的尸体会跟着冰雪一起化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