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已经不哭了,她乖巧地高举着纱灯走在前面,为顾明月照明。
“您小心脚下。”她回过头提醒顾明月不要被门槛绊倒。虽然那双眼睛肿得看不到眼眶,鼻尖吸溜着刚刚痛哭时留下的鼻涕,小姑娘的脸上却带着习惯性的笑容。
顾明月跟着她到了巷口,将自己身上那一两银子赏给了她。小姑娘有些惊讶,伸出那双在冬日里冻得皴裂的小手接过,噙着泪珠向她道谢。
“你是怎幺到这儿的?”顾明月问。
小姑娘将小心地将银两塞进一个破布包里,扎好,放进衣领中答道:“前几年我娘带着我从并州逃荒来的,是凝香馆的老板收留了我。”
三年前并州旱灾,有许多人都从并州逃难到了邻近的姜城。途中百姓伤亡不计其数,就算活下来大部分也都和这个小女孩一样,沦为了奴隶。
小姑娘紧抿着唇:“……等我攒够赎身的钱,我就离开姜城到临安去,临安繁华必定有我一口饭吃。”
顾明月乘车回家时,天上飘起了小雪。她独自坐在马车中,脑子里总时不时晃过那双冻得青紫的小手,心中难免郁悒。
顾母虽然不掌家,却也立了几条极为严苛的家规。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许打骂下人。下人们犯了错顶多也就是关禁闭、罚跪,再过分些的直接赶出宅门。
该罚该赶都使得,唯独不许打人。她不懂峦轻是如何忍心对这幺小的小女孩下手的。
到家她让松陵取了钱付给马夫车马费,不等人给她打伞就快步进了顾宅的门。
往日静谧的宅子此时居然一路灯火通明,顾明月眼尖地注意到,轿厅中放着一顶她从未见过的罩着白纱的白轿子。
她盯着那抹刺眼的白色略微有些恍神,心中莫名生起几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往自己院中走去。
天气冷,侍从们都不愿意在院子里多待,清风馆中冷冷清清的。顾明月径直走进屋子,只见次间内江碧和秩秩正对坐着下棋,昭昭手捧着绷子坐在圆凳榻上就着烛火绣花。
见她带着一身风雪进门,三人连忙扔掉手中的东西起身相迎。
江碧快步上前取下她身上那件落着雪绒的裘衣,细细抖了抖,语气有些急躁担忧:“怎幺现在才回?这几日总见你一个人往外跑,不知道是做什幺去了?”
一旁秩秩紧忙着捧了杯温好的热茶来:“小姐您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顾明月一路走来确实感觉有些凉,接过杯子轻抿了一口,才稍觉得暖和些。屋内炉火正旺,她搬了个圆凳坐在炉火近旁取暖:“都聚在我屋里做什幺?”
秩秩又赶忙拿着铜制雕花的火钳给炉子中添了些炭:“厌厌去看热闹去了,托我们看着些炉子,省得火灭了。”
今夜是厌厌和昭昭守夜。昭昭怕热烤不了火,即便是冬天也坐得离火炉远远的,这火只能另找人看着。
“看热闹?”顾明月一下便想到了停在轿厅的那顶白轿子,那一看就是奉天司的轿子。这轿子停在府中多半是没什幺好事。
江碧刚刚进内室为顾明月取了手炉过来,听到两人聊起这话,便应道:“是李叔父,他好像有孕了。”
今晨李玉去齐氏的屋子请安后回房,刚出齐氏的院子没多久就晕倒在半路上。
伺候他的侍从以为不是什幺大事,便将人扶到房中没有再多管,谁知李玉到下午时还未苏醒过来,侍从这才叫了大夫过来看看。
那大夫不久就走了,齐氏又亲自遣人去请了奉天医馆的男大夫来。
奉天医馆专职男子生育之事,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是这男子若想有孕,须在房事前服用善丹。这善丹并非谁都能买到的,需得手持凭据才能到奉天医馆采买。
顾宅中倒还余下两枚善丹,只是这两枚善丹均握在齐氏手中,不曾给过别人。既然如此,那这李玉又是如何有孕的?
顾明月接过手炉捂在怀中,继续问:“那主夫那儿……”
“主夫已经派人去请顾大人回府了。”江碧也觉得此事蹊跷。原本顾宅添子是大喜事,可这并不合规矩啊。
“后面的,等厌厌回来才知道。”
顾明月这才又想起厌厌出去凑热闹的事儿。
其他事都好说,可李玉怀孕的事齐氏必然是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顿时有些不放心了,面色也略显凝重,语气中禁不住带了些质问:“这事,你也敢教他去打听?”
“我……”江碧刚想要解释,张口时胸前却涌起一阵酸涩,他强压下去低声呢喃道:“小姐一向宠着他,我哪敢说什幺……”
……厌厌这小子实在嘴甜,脸蛋又肉嘟嘟的实在招人喜欢,顾明月细细一想,自己平日里确实多有迁就他。
她移开话题:“我那儿还有多少钱?”
平日里清风馆的钱都是江碧在管,江碧心中还有些怨气,便不去看她,只从秩秩手中接过火钳拨弄炉火:“大概有三百二十三两的金,八百一十二两的银,还有十五贯铜钱。最近琼玉伯伯不常在府中,账目算得慢些,所以这个月的月例还未发下来,发下来就是八百一十七两的银。”
……居然有这幺多。
顾明月想把那个小姑娘赎走,一个小姑娘待在那地方不好。
“我的天,真怀孕了!”
她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厌厌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他应当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身上丝雪未沾,倒是浑身热气腾腾的,正弯腰扶着黄花梨镂空架格缓气。
室内寂静一片,满屋的男人都知道顾明月不喜欢他们掺和这些事,也就只低着头无人敢应答。
“你们……”厌厌缓过劲,擡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们,这才注意到坐在炉火旁的顾明月。一时更是喜不自胜,窜上前去:“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顾明月见他满脸喜气洋洋的笑意,也不忍心泼他冷水,只是装作冷淡地点点头:“又跑去凑热闹去了?”
“哎,不是。”厌厌听出顾明月语气中的不满,忙到顾明月身后去,替顾明月捏肩,口中不忘小心翼翼地狡辩道:“是路过不小心听到的。”
他见顾明月没有生气,又补充:“……还不小心看到,主夫给云棠坞送了好些补品呢。”
厌厌才来顾府三年多,对许多事并不了解,口中喃喃自语:“之前总听人说主夫好妒,我感觉他还挺好的嘛。”
“好?那明儿我就把你送过去。”顾明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的天真。
“不要!”
厌厌当然知道顾明月是故意吓唬他,却配合着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连忙从后面搂住顾明月的肩柔声哀求:“我不要在琼玉伯伯手下做事,小姐千万不要赶我走!”
“晚了,我先回去睡了。”江碧将火钳扔在一旁,站起身走了,秩秩也紧跟着告退离开。
昭昭刚刚见这幺多人伺候顾明月,自己帮不上手,就又窝回木榻上就着烛火绣花。这时见人都走了便放下绷子提醒顾明月:“小姐,被子早些时候就暖好了,您也该睡了。”
顾明月点头,起身前擡手拍了拍厌厌的小圆脸:“以后不许瞎打听云棠坞的事,知道吗?”
如果齐氏还如当年那般狠毒,那他就不会轻易放过李玉。这傻小子别真打听到什幺,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幺死的。
想当年王叔父受顾母之意怀上顾楠时,两人都未敢让齐氏知晓。初有身子,顾母便安排人送王叔父到云怀观清修,直到顾楠两三岁时父女二人才敢返回顾府。
如今在顾宅也是深居简出,谁也不敢在齐氏面前多露面。再加之自王叔父回府之后,母亲便鲜少光顾王叔父的院子,齐氏才不再为难这父女二人。
顾明月心中知晓,李玉的善丹绝非来自正途。若是顾母所赐,早会为他想好后路。如今他自作主张不知服用了什幺来历不明的药物怀上了子嗣,齐氏岂能饶了他?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非要走这样的险棋,但实在愚蠢太过。
还是他以为这次她也能如同上次一般护着他?那李玉未免也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