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金绶一如当年,但谢鹤年眼角的细纹,鬓角新生的白发以及佝偻的身子无一不提醒着谢知遥,谢鹤年在这段两人未见的日子中,苍老了多少。
“阿耶——”声调中带着无尽凄楚,谢知遥不忘调整脸部的角度,露出因抽噎而颤动的下颌。
男人宽厚的大掌落在谢知遥肩头,让她久违地生出些许厌恶的情绪。
“我儿,真是苦了你了。”谢鹤年,人如其名,生的是一副端方君子的俊朗模样,年少时也曾叫这京城中多少少女芳心暗许。
如今君子迟暮,更添几分岁月的沉淀感。见了自己数年未见的女儿,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真是恶心至极,谢知遥想。
她生得其实并不太像谢鹤年,更像母亲。而像他的,其实是她的兄长——谢知聿。
可有趣的是,明明一个随父一个随母,大家却依然认为他们俩长得相像。
甚至,照镜恍惚间,她也会好像看见的是谢知聿那张脸。
身体还在和面前的男人演着你慈我孝的把戏,灵魂却已抽离开,冷眼旁观。
谢知遥在谢鹤年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对方面上的歉意越来越浓,这才满意地装作平复下来,起身拭泪。
“来给你母亲上柱香,阿婵。”
好久没人这幺称呼过她,谢知遥竟楞了一会儿,才接过香。
谢鹤年只当她是悲恸太过,理了理皱起的前襟,转身面对佛龛,道“素娘,阿婵回来了,给你上香。”
面前是个装饰富丽的檀木佛龛,真是奇怪,不大不小一个,却能装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生,谢知遥每次见这东西都难以自抑地产生这个想法。
“阿娘。”旷别已久的称谓不知拨动了哪根心弦,心头蔓延出无尽的酸涩,在眼眶中悬着,“您想我没有?阿婵回来了。”
谢知遥插过香,仍跪在蒲上的谢鹤年眼神还停留在那一方佛龛中,“素娘,你在天上,要保佑我们阿婵,让她一帆风顺。”
眼神扫过一应俱全的菩萨像、香坛、烛台、禅花等物,因得两人婚后久久未有子嗣,原氏去佛陀寺拜过观音后,回来不久竟然诊出有孕,从那之后她便笃信佛法。
原氏还在时,谢鹤年没少骂过她信这些子虚乌有之物。
没想到多年后,他竟然在谢府中为母亲设了个佛堂。思起谢大人爱妻如命、再不续弦的名声,谢知遥腹部涌上暗暗反胃之感。
人都去了,一副情深似寿的模样,也不知做给谁看,真令人作呕。
原氏,谢知遥很难缕清自己对她的感情。
父母的爱和儿女的爱总是不对等的,
她一向浅薄地认为自己是在爱中长大,长得冰雪可爱,又惯会撒娇耍赖。
父亲虽然严厉,对她却不像阿兄那般苛刻;母亲更是,华服珍馐,有应必求。
原氏曾小心翼翼试探她,想要阿娘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她大哭起来,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
讨厌任何人分走属于自己的爱。她只有一对父母,为什幺他们不能只有一个孩子呢!谢知聿已经是她能容忍分走爱的底线了,这还是因为他给他的爱远远多于他分走的。
谢知遥还记得那天,宽大的房间在昏暗的光线中逐渐逼耸,呼吸在异样的压迫下困难起来。
帐中的女人无声地发出微弱的喘息,死死拉着的手,自己灵魂出窍般听着临别的话语,和最终松开的手。
身体原氏留下的血发出痛苦的震颤,泪珠不由自主地掉下。身后的谢知聿轻轻地掩住她睁着的双眼,“阿婵,别看。”一贯轻柔的嗓音在那刻无比的坚定有力量。
谢知遥被圈在她怀中,似乎又有了呼吸的力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抓住兄长彼时还算不上可靠的臂膀,就此再也没放开。
真的好讨厌!摸着肚子露出以往只会在她面前出现神情的原氏好讨厌!笑着给未出生的孩子做着衣裳的原氏也好讨厌!躺在床榻上身下涌出鲜红,逐渐变得冰冷的原氏最讨厌。
大掌轻抚女儿的发丝,谢鹤年慈爱地道,“阿婵,你休要责怪自己,盖是姑爷同你还是缘浅。你自个,过的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雪臣。”
她只能,将在聂家未曾吐露过的心下旧伤撕开血淋淋地给人看,来博得那一星半点的同情。
“如若不是我,那日非要他陪我去泛舟赏景,他也不会掉进湖中。他本就身子不好,旧疾缠身,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却又因我送了命去了!”
言语的真相好似打碎了她的脊骨,说到激动之处,女人的身子都要瘫倒到地上去。
谢鹤年心头又悔又气,后悔自己给女儿找了这幺个病秧子夫婿,忙揽住她,痛心疾首道“都怪阿耶,都是我不是——”
谢知遥出声制止他继续谴责自己,“我从没怨过阿耶!雪臣很好,天底下再也没他待我这幺好的人了。活到如今这个地步,都赖我自己。她们聂家人恨我也好,将我赶走也罢,我也没甚幺不能理解的。”
出嫁前在家中独宠大,从不忍气吞声的女儿竟变成这副菩萨性子!也不知受了那聂家多少蹉跎。
面前的谢鹤年听她这番话,面色又青又白,大手气得一挥“他们聂家,竟敢如此欺辱于你,当真是岂有此理!”
面上的眼泪好似水般淌着,听了这话,谢知遥一颗紧皱着的心才好过些许。对不起,雪城,到最后,竟要靠你,来对付聂家。
冷硬的心脏中缝隙破碎地呼呼灌入大风,流出的泪水反倒愈发真情实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