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互不相让的驯服,在这里便只有相顾无言的打发时间。
指针转向整十七点,亲戚中已有骚动,敲定再过半小时,要移步富丽堂皇的京城大酒店替缺席的寿星公提前摆宴。
姚简和姚述都兴致缺缺地表示遗憾,自己要提前离席,见识不得京城大酒店厨子的一手好菜。
林圆不知所谓地叫道:“天还早着呢,这幺早就回去啦?你们怎幺来去匆匆的,又是工作?”
“谁知道呢,可能是工作吧。”
她也学会将话说得暧昧不清,这不是姚述的专利。
临走前,两人彬彬有礼地冲着令新居活似棋牌室的各个亲戚,也冲着林梦,留下个不咸不淡的回话,约定好如果将来时间磨合没问题,再来看望算不上孤寡老人的姚朝伟。
姚述是她的手下败将,他不看她,不同她有肢体接触,开门时身体微侧,用肢体语言示意她先走。
大概他终于被她伤透心了,姚简恨不得众目睽睽下放声笑。
她未必不能出人头地,又未必一定要低姚述一头。
等到出了这个门,她要把所有难听话都说给姚述听。
她要说他自以为是,以为他把她带到姚朝伟这儿来,她就怕了他了?以为只能他撩拨自己,不能她反击。
她打心眼里觉得姚述把她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她好拿捏,以为她会为了求他别露馅甘愿和他再续孽缘。
她要告诉他,世上没有剪断的风筝还能回到手里的。
姚简想:“你比慕容复还要疯,他想做阿碧的皇帝,你要做我的情人。”
她想象姚述会怎样歇斯底里地抗拒她爱上别人这件事。
但他没有。
他静静地走进电梯缄默不言。
她跟着姚述走进,像斗志昂扬的拳击手,上了擂台发觉对方天生残缺。于是任她与谁鹣鲽情浓,此刻也全无用武之地,姚简突如其来也变成哑巴。
有好事的同事曾经专门发微信给她,带着过界的热忱关心姚述的嗓子。
她那时还在窗明几净的酒店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借着月光句读,仿佛感同身受,手掌不自觉攀上脖颈,摸到一条惨绿为坠的项链。
陆东羿出手阔绰,不过订婚便隔着电话在拍卖行叫价,虎口拔牙抢下这条二十世纪经帕敢矿区出产的项上绿翡。
艳红尾扣紧贴她颈后,将冷汗作养料,立时后颈发凉。
露天停车场杂乱无章地窝着数辆高矮各异的新旧车型,车停在小区楼下,被两辆后来者围困,姚简擡眼,恰巧看到西南斜角父亲新居那块贴了金边福字的阳台窗,窗后林梦支着肩膀朝他们挥手表示道别。
姚简伸出手臂械性地晃晃。
这时她听到姚述说了一句话。
“上车,我送你。”
“不需要你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幺心。”
“这是你的车。”姚述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为她打开车门。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孔深埋在砭骨寒风中,曾暗藏凌厉的一双眼眸也被他的长睫压地死死的。
“是我的车我也不上,上了没好事,我宁愿把它烂在这里。”
“你要上车,”他叹口气,似耐心劝导:“不仅要上车,还要在这儿抱我。”
话语中的孩子气与他年龄不成比例。
姚简将举地僵直的手臂垂下,她不可置信地问他:“凭什幺?”
“凭你是我姐,凭咱们认识的那些亲戚正从阳台往下看。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吻你,他们都在上面看着。”说着便向她微微倾身靠近,以示他对乱伦的不屑一顾。
前半句话说得像极图穷匕见的威胁,看她慌乱后退,停顿片刻,后半句话即说得一字一句:“抱我,一秒也行。”
已退而求其次,不接受她再拒绝。
恰巧身侧一辆白车呼啸而过,同姚朝伟爱车何其相似。姚简神经紧绷,唯恐姚述众目睽睽下来吻她,只能无所适从地认栽,轻轻抱了他下。
短暂敷在他脊梁的双手,好似味能解奇毒的灵丹妙药,姚简感到姚述挺直脊背正在她手心软塌下来,似雨后被湿气灼烧的春泥,逐渐将重心依靠在她身体。
低垂的头颅也顺势垂进她颈窝。
姚述泛着冷气的身体像一尾枯瘦松枝,令她惊心动魄。
离开他太久,姚简几乎都忘了,姚述不是一个善于愤怒的人。
他们之间并非谁任谁宰割,谁逆来顺受。
复杂,细腻,千丝万缕。
他的唇与她纤瘦的脖颈若即若离,滑向颈窝,在触碰到深埋在衣领之下的陌生项链时,不能自控地一怔。
姚简从她给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姚述罕见地不再强求。
外人看来姐弟之间两人久别重逢,蜻蜓点水的一抱再寻常不过。
为她开车门,看她系好安全带,姚述眉目平淡握紧方向盘驶出小区。红尘风景滚滚而过,穿过两三个灼目红灯,两侧景观翠色浓郁,似即将驶向僻静深林。
车外乌云蔽日,车内山雨欲来。
隔着驾驶座听他说话,还能听出先前失声给他留下的累累伤痕,喉管内膜还残存着强烈干咳后咳出的血丝,舌腔发出的字句微弱、决绝。
“ 哪个体位让你觉得我是在替他?”
她一反常态地收敛脾气,仿佛发自本心求他看在姐弟一场的份儿上放她好过。
“你别再问这种问题了,我回答你了,你又觉得我不说实话,没意思,真的太没意思了。姚述,这是我最后一次秉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和你好好聊……”
刹车声适时响起。
姚简环顾周遭,才察觉前方不远处就是他们曾渡过童年,照下照片的动物园。
当下老旧的青色铁质大门惨淡地敞开,左右貔貅意味的纸板摆件已不翼而飞,早早在废弃当年被卖入二手市场。贴在大门前白纸黑字打印出的“闭园”封条不知被哪个好事者一刀划破,白旗似也随风飘荡。
贫瘠废园无人问津,杂草丛生,触目凄凉。
“我听起来像个给你找麻烦的客户。”
他笑笑,搭在方向盘的手掌青筋突兀。
他见过姚简雷厉风行地处理工作上的烦心事儿,她说出口的话是把十步杀一人的小李飞刀,总是不带感情地快刀斩乱麻。
看着她将前臂微曲,肢体语言极富侵略性,姚述感到刺眼,好似他也是她要处理的麻烦之一。只要她想,就能毫不留情地置他于不顾。
“我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了。”
姚简抱住双臂,她必须表现地强势,才有无往不胜的可能性。她告诫自己,戒骄戒躁,绝不能心有戚戚。
他问: “这婚你非结不可?”
“非结不可。”
“别和我置气,你真的喜欢他?”
姚简深深地叹一口气。
“喜欢”和“爱”这三个字是足矣将她生吞活剥的宿敌。
当她明白姚述为什幺总是和她互不相让的作对,她第一次了解“喜欢”。当她被姚述压在身底被他嵌入身体,她第一次听到“爱”。
她不要喜欢,也不要爱。
她说:“我想幸福——”
姚简将脑袋向牛皮靠垫深深倚去,感受自己脖颈处的项链如何逐渐深嵌骨血,几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立业我有了,现在我想成家了。你要是想说什幺等我这类的傻话,我也拦不住你,但我只能奉劝你还是别说了,没用。你等不等我跟我没关系,日子还得接着过,没你没我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