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初现,一行人已经出现在密林小道。
车轮滚滚声中,时而夹杂着红棠的怒声和天冬的道歉声。捕捉到那越来越近的衣物摩擦声,洛华池淡淡开口:“红棠,何事?”
“主上,她和你同乘一辆马车……”
“没事。”
轿帘深深,车内铺陈着软垫玉器。轿内本应用来坐的地方被改成了美人榻般大小,足够一人舒适躺下。
无论榻面还是地面,都用绒毯细细铺实,如温柔乡般惬意。
洛华池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不时轻点着书卷上的药方。
昨夜炼的毒,效果太过强烈,其中几味药应该要换一换……等会儿再和天冬讨论吧。
他指节轻叩书卷:“景可,把另一卷递给我。”
没有回应。
洛华池转头,景可正趴在地毯上睡觉。她蜷缩着身体,头埋在臂弯间,保持着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她昨夜折腾到很晚,今天又是清早起来赶路回辽东,也难怪会睡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轿帘翻滚的缝隙撒下来,明明灭灭,照耀在她脸上。景可的年纪也不大,和他没差多少,两个人都还在少年阶段。她脸上生着细软的绒毛,被光一照便显出别样的金亮,如水蜜桃般毛茸茸的。
洛华池盯着她的脸。
他思绪飘远了,想到自己以前观察植物时,不只是桃子之类的水果,有些植株的新叶上也会有这样的绒毛,手指抚上去,那种新奇的触感会让人心头痒痒。
与植物有关的联想让他疑惑地伸手,指腹轻轻擦过景可的脸颊。
温热的皮肤和轻柔屈服于外力的绒毛触感,戳一下就会回弹的脸颊,他来回试了几下,如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植物般陌生,又新鲜。
前世的景可,留给他的记忆只有作为药人时那种屈辱而不甘的眼神,以及后来追杀他时仇恨寒冷的目光。对她唯一算得上触觉的印象,要幺是洒在自己脸上的炙热血液,要幺是是贯穿自己身体的冰冷剑刃。
现在,这种嫩芽般鲜活、生命力旺盛的感觉……
洛华池又在她脸颊上戳了一下。
景可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接着,她睁开了眼睛。
“嘶——”景可撑起身子。她昨夜过得不安稳,皱着眉,此刻眼下还带着青黑,“头好痛……”
随着她坐起身子,一头青丝散落,凌乱搭在身上。她睡得不踏实,衣服也乱了,外衣滑落下去。
景可不太习惯外面越来越耀眼的阳光,一只手撑着地毯,一只手虚虚抵在额前,头垂着。
她勉强眯着眼,看着面前的人。那双大而圆的鹿眼,在眯起的时候,便不自觉流露出厌倦和嫌恶的神色。
景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终于想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擡头看向洛华池:“抱歉,洛大人,我方才……”
她剩下的话卡在嘴边。
方才还嫌太过耀眼的阳光,现在正流转在面前人的脸上。他随意卧着,手上书卷散落,光影层叠,照在他的华服之上。
洛华池有些呆愣地盯着景可,他那双魅惑的凤眼,在微微睁圆之时,居然显露出几分可爱。他总是用那种游刃有余、恣意轻松的笑脸对着她,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认真专注的脸庞。
以前只有翻阅书卷时,她才会偶尔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如此反差,最是勾人。
景可强压下心头悸动,问道:“怎幺了,洛大人?”
“……没什幺。”洛华池收回目光,“书,给我拿另一卷过来。”
辽东王府建得恢宏大气,马车碌碌驶入后,景可由侍女领着,去了偏院。
洛华池则先去了书房。
洛清庭正伏案处理公事,见他进来,放下笔走了过去。
“华池,外出回来了?”
“是。表姐可还安好?”
“还好。就是最近公务繁多,有点烦心。”洛清庭上下打量着表弟,见他没有缺损,才舒了口气。
自从表弟多年前被万药门的人掳入毒谷,叔父叔母无心政务,她就渐渐开始代为处理政事。后来叔父叔母死去,她掌握实权,心中却没有半分贪欲,一直想着,等表弟归来,便将权力归还。
可惜,表弟回来,虽然继承了辽东王的称号,却毫不关心政事,如小时候一般,每日沉迷于植物。或许是因为在毒谷的那段经历,他现在又有了炼药的癖好。
这些,她都还能忍受。最不可接受的是……
“主上。”红棠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随后是背着背篓的天冬。
“华池,你又让这些毒谷之人进府……!”洛清庭顿时气急,“你忘记叔父和叔母是怎幺……”
“我没忘。”洛华池忽然打断她,明显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说半句,“表姐,我自有分寸。”
又是这样的答案。洛清庭感到阵阵无力。
她越来越不懂这个表弟了。
她退后几步,坐回八仙椅,扶着额头喃喃道:“可以了。华池,你回来,我很高兴。滚出去吧。”
“你好好休息。”洛华池深深看她一眼,从红棠手中接过那碗药,放在她桌前,“这药方能补气安神,记得喝。”
合上门的瞬间,室内传来碗勺碎裂的清响。
天冬有些不忿:“我好不容易采齐的草药啊……主上难得好心一次。”
“天冬。”他面前,洛华池走得很快,只留下一个背影,“麻烦你再熬一碗。”
“主上,你要去做什幺?”
红棠不像他那般鲜少踏入辽东王府,上前捂住他的嘴:“别问。”
深红幕布后,佛像金身前,静静地供奉着两个牌位。
佛像上已落了层灰,却还是可以看出以前曾被静心维护过。毕竟前辽东王妃为了祈愿她儿子能平安归来,曾日日跪在佛堂抄经。
一缕线香幽幽从铜炉中升起,摇曳着爬至高处,缓缓四散开来。
洛华池跪在红布金线绣成的蒲团上,盯着自己父母的牌位,久久地沉默。
他怎幺会忘。
他被万药门抓去后,父母因为寻他,一个坠崖,一个永远消失在毒谷。
前世,他和洛清庭也是这般争执。她不愿他动用毒谷势力,说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不愿他去讨伐慕容家、吞并燕南土地。
她说他视天下如玩具轻贱,迟早落得万事皆空的结局。
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前面他烧慕容府、抢燕南土地时有多快意,事后被慕容叙和景可步步紧逼时就有多烦扰。
洛清庭后来不再借他兵力,这也是他后来只能靠诱慕容叙入瓮来翻盘的重要原因。只可惜……没能成功,景可搅了局,他还赔上了自己的命。
洛华池忆起前尘往事,自嘲一笑。
轻贱万事又如何?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洛清庭远远在佛堂外看见那个跪坐的身影,心头微动,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洛华池,她隔阂了许久的表弟,她自然知道他对叔父叔母的感情。
所以,即使明白他或许已经深陷毒谷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她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毒谷之人进出辽东王府。
洛清庭擡脚,刚想进去同他一起跪拜叔父叔母,却见前方回廊柱后,还站了一个陌生人。
景可盯着佛堂里的人影,眸色深深。
“这位姑娘,你是?”
景可回头,猝不及防看见一个华服女子,长相和洛华池有七分像,不过不同于洛华池美得惊心动魄,她看上去要温柔正派得多。
“……永安长公主。”
洛清庭挑眉:“你认识我?”
她上下打量着景可,许久才开口:“慕容夫人写信给我,说华池带了个远房表妹参加她府上宴会。我正在好奇呢……”
“我在燕南被洛大人所救,大人待我不薄……”
“华池似乎不是这种性格。”
景可一噎,不再说话。
洛清庭靠近她,在她肩膀和手腕处摸了摸。她动作极其轻快,如微风刮过一般,景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收回了手。
“根骨倒是不错……在习武幺,难怪。”洛清庭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又在她颈旁嗅了嗅,“你和他……做了?”
这居然也能闻出来?景可扯了扯嘴角:“……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