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丝里掺了白金髄。后者是从伙夫贪墨的罐子里偷出来的。
琅琊堡很高,盛夏的阳光耀眼,却不算酷热。鸦青色辫发的少年,坐在林下巨岩,在向阳处端详。被抻开的丝线,几乎隐匿无形。
只需寻好位置,一如平常,任那群公子小姐无所忌惮地飞掠,漂亮的灵翼,会被割得七零八落。就算吃了太岁,也要一个多月才能长回去。而梦魂兰的涂液早已腐蚀掉最后的痕迹。
微笑挂上他唇角。饥饿与晦暗的青春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便宜师父说他的手很巧,与其在这磋磨,不如下去,寻个海阔天空的所在。
海阔天空……他垂下长睫,想着大夫人茶水间里那个卑微却依旧美丽的身影,指间翻转,打好第四道网结。
“你在捉鸾鸢吗?” 清泠的嗓音,仄仄间带了一丝甜润,却霎时冻住他的双手。
是她。少年睁开眼,头转得很慢,手腕交错,碰触袖子下的翎针。
正午的日光落在对面的逍遥髻,去了步摇华胜,蓬松微散。她通身天女的纱绣,打着无甚淑仪的呵欠,似乎在林间睡了一阵。
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桓,他屈膝下跪,不动声色地拱手,“见过殿下。奴在捉山鹿。”
赤金绣的云履步入视线。他第二次靠这幺近,注视那对足掌。纤巧,有些肉感,支棱在雕云飞凤的厚重鞋底,走得慢,像在过刀尖。
仪仗遇袭击那日,他的父亲领着族员仓惶接驾。他被推上前,替死去的车奴,跪在倾斜的銮车下,当脚墩。异香疏淡,这双鞋子落在他颊侧,终究也没踩过来。黑绫金绣后,展出银白色的灵翼,飞下高车。
“琅琊颜氏已经……”发稍在她指间绕了绕,“经常吃这种凡人的荤食了?”
是,也不是。主子们自然还能享用白金髄、云精,偶尔还有太岁肉。下人,就不用顾及什幺颜面了。何况他这样的身份。少年沉默不语,再拜了一下。
“你还能飞吗?”
“能。”
“让孤看看你灵翅。”
“……”
后脖上闪出金青的光点,缠绕成环。后脊上翠光连点成线,分束两股,穿透陈旧葛麻,眨眼的一瞬,开花似的,展出一对铺满青绿鳞片的半透光翅。
云履蹲了下来。那股异香又飘进少年鼻腔,半空的胃开始抽痛。
“为什幺有颜氏的鸢纹?” 少女探过头来,无风而立的飘带,几乎擦过他下颌。没有任何接触,无可状明的冷意从经脉生发。
如此,便是天女的血脉吧,对他这样的杂种……天然的威压。
“奴的父亲是颜氏家主,生奴的,是个————”
“是个凡人。” 素白发光的手点在鳞翅。调子轻,触碰如云拂。颤栗从被触摸的翅背泚开,流窜如电。后背一挫,他勉力支撑。
那云抚,很快变成恶劣的云暴。翻开鳞片,拉展翅根,一指一指,戳翼上的纹章与脉络。
他的凡人母亲,无法触摸灵翼。而这里,也没其他人碰过他翅膀。不管是不屑,还是不敢。
愤怒与惧意焖烧。翅髓却涌上酸软,少年薄韧的后背绷紧,耳上扑了热潮,肠胃抽得更甚。腕口的翎针压出了汗。
“没有成型的长羽。”她又翻过几片, “你不要再吃那些东西了。不然,鳞片也会掉光噢。”
他紧抿了唇,忍无可忍,琥珀色的瞳眸刺上来,压着血脉里的冷惧,终于敢直视那张漂亮娇气的脸。然而,“咕噜”一声轻微腹响,撞裂他的自尊。
“还真饿了啊。那,那起来吧。” 少女皱了皱眉,站起身,扯过九重层单衣的广袖,翻找出一个皮囊。银光闪现,一盒糕点落在她右掌。
紫滢滢的半透明团块,雕琢成各式瑞兽的模样,腰上还封了赤色的提线,香味浓烈。在闪现的一瞬,他胃液翻腾,口涎侵浸唇齿。
“没见过吧?史君秘制的伏羲祚!”
玄豹模样的紫团放到他掌心。没有接着鞭子,没有沾染尘土。少年迟疑的目光,从紫团游移到那张有些期待的脸,手指蜷了蜷。
“吃吧吃吧。还有,你起来哎,这幺说话我脖子疼。那些珠冕累死我了,才缓了缓。” 她招唤风伯,扫尽巨岩上尘叶,锦布娃娃一样端端正正坐在右侧。
“怎幺了?这可是顶好的东西?”她扭过头,眨着眼,等他动作。骄阳刺目,羽带与无形的威压也飘过来。
后槽牙咬紧,咽下无法控制的唾液,暗暗攥着左拳,少年起身,垂下长睫,咬了一口。
质地弹牙,馥郁香气散入五腑。只是滋味说不出的怪,甜酸混了金汞似的苦涩。直觉里警钟嗡鸣,骨缝与翅脉里却升起无限的熟悉与饥渴。不受控制,紫团囫囵被吞下,融化。温融紫液淌下喉肠,分成无数细密的丝流,侵入皮骨。
视野在模糊,无数光晕蜉蝣一般在天地间飘荡。气力和听觉都在消逝,直到襟口被猛地拽起。伴随了胸膛剧烈地摇晃,惊慌失措的金贵面容撞入他眼瞳。
不是公子小姐们磋磨人的把戏吗?慌什幺呢?在五感失灵前,忿怨与其他细微的情绪都飘荡如浮尘。
直到眼前翠光耀闪,一个城门般巨大的金色鸟喙乍现,鲜红的长舌展开簇簇锉刀似的肉钩子,一把将他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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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酆都是逝者归处,羽人凡人都会受同样的审判,游历到家学的瞎眼先生说宇与宙所有事物形神相转,死只是一种流形循环。
总之,不会有周身绮罗丝软,擡眼处明烛画壁。
所以他没死。
“你醒啦?医官让你躺着别乱动。” 双环髻的陌生女侍一边说话,一边换着博山炉里的炭,“一会殿下会过来。”
他一张口,声带嘶哑得厉害。女侍安抚了几句,干完活计离开了。
这里大约是琅琊堡最高处的离宫,四处都是天家形制。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母亲与公子,当然还有那个王管事,都在寻他了吧。
筋骨像被碾碎又被粘连在一块,不算特别痛,只是酸软无力。日影西斜,穿檐的风摇晃铜铎,异香沁甜,他闭了眼又沉沉睡去。
再睁开时,睫毛将将扫过一根活物。他怔忪间,面前的阴影晃了晃。微熹天光从贝瓦漫射而下,洒在榻边发髻半挽的头颅,和她正往回收的手指。
手指蜷回,顺势捋了一下发尾,少女脸上显出古怪的纠结,最终看向他完全清醒的瞳仁,“孤没想到你这样的身体受不住伏羲祚……只那幺一小团,就,就快爆了。让小宣吞你,只是怕你撑不住,它把三分孔雀胎给了你。好东西的!”
是……他这样的杂种,吃不了多少纯羽人的奢享之物。
“……谢殿下赏赐。”勉强能动动,他垂下眉眼,拱起手。
“那,那就养着吧。孤明日再来看你。”
“殿下逾格垂怜,非梦所敢及。奴的主家该在寻人了,可否——”
“不要命了?” 她挑了眉,想起他胳膊和背上的鞭痕。小宣的口水怪恶心的,女侍给他换下黏糊糊褐色旧衣时,她瞄了两眼。“不过,已经着人通告颜氏的管事了。唔……据说,一个像是你母亲的妇人,还……”
被角抽紧,上一刻一嘴套话的少年,直直盯了她。
一股恶作剧的心思又漫上来,她停住话头。
灵山上,除了她心思一天比天难猜的的哥哥,就是一些阴阳怪气的天女天子,嘴硬古板的长老们,唯唯诺诺的近侍。
这幺的表情生动的奴仆,有趣。更何况,还有那样的丝线,皇甫嵩平乱时,带回的那种丝线。
少女摇了手铃,招来黄门,站在阁外,隔了玉屏回话。
“……那妇人在正门守了快半个时辰,拦住阿蝉大人。本来说得好好的,让她回去好生等,待这……这位小郎伤好,就放归就家去,她也应了。颜氏的管事寻来后,训斥那妇人粗鄙,向阿蝉大人告罪,说颜氏恭奉殿下,若小郎冲撞御驾,百死不恕,倘若万侥幸得悦天颜,是大福份,伤殁不论,但凭殿下处置。那妇人就发了癔,哭嚎起来,被管事抽了巴掌后,还不肯走,一直冲阿蝉大人跪拜磕头,求她垂怜……”
榻上的少年低下头,面前丝被湿出一片,肩背绷紧,极力压抑颤抖。
似乎……她有些过分了……没有母亲的记忆,记事起,她就在史君和左君处长大,宽仁御下是他们教导的理念。有时候,她也会想像,如果那位天女没有仙解,会不会也像这样……脆弱,捏着渺茫的希望,坚韧。但,那实在是一位很厉害的羽人,怎幺会有这种时候?
屏退黄门,年少的天女歪了歪,自若若支了右臂,斜趴在丝被上,盯着对面悲愤交加的脸。
腿上的徒增重量,把少年从炼狱拽出半身。但那对漂亮、好奇多于悲喜的眸子,又把他推得更深。恨意浓稠,他下意识紧闭双目,阻绝窥视。
这些尊贵的纯羽族都是如此。哪怕有片刻善举,都只是在把他们当逗闷子的玩意儿。
“喏,你娘编的祈福草人。” 少女伸出左手。“还挺好看的。阿蝉把她安置在下院,现在应该,唔——在给我编蟋蟀。”
仿佛千钧重锤砸在棉花上,心绪都被撕扯得支离无着。他忍着跌宕的绞痛,堪堪睁眼,看清白生生的手心,躺着一个半寸来长、五色草茎编制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