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难产了。
天才麻麻亮,极目处,两座山峰的间隙宛如女人初产的逼仄产道,狠狠将太阳卡在那里,直白地,狠心地,由着产妇和胎儿一起受罪。
杜蘅独自站在长途汽车站边的杨树下。
探半截身子,目光投进晨雾里。
她单薄,秀美,像早春才抽条的嫩柳。
任谁来往都要朝她多看一眼。
无论被雨冲酥的路况有多糟,就是要多看她一眼。
远山流泻来粘腻的红光,像是产妇失禁的鲜血,一股股,无偿献给新生的血腥从她脚踝漫到腰上来,然后一路向上爬,淹过喉。
杜蘅原地站立,纹丝不动。
直到朝日出生。
血水似的阳光完全点亮她的脸,眼里的期待和晨雾一样慷慨地明亮着,不肯退去。
叮叮——
自行车鸣铃。
“老头,没长眼睛啊,快让道。”
“你个舅子,喊球呢,老天夜里一泡衰尿下的,把人当秧苗插,走出二里地,鞋也丢了二里。我一腿泥水,想走快就能走快?”
“你俩吵吵啥,没瞧见后头大车来了,都撇开!”
一行吵闹的人群流过杨树,瞬间沉寂。
不是因为身后缓缓开来的铁皮汽车,而是发现了杨树底下站着的杜蘅。
对于直白的美丽,无论哪个年纪,无论男女老少,沉默,注目,多看一眼,是他们共有的默契。
哪怕杜蘅插队陈家坝已经两年,坝上乡亲还是没能看惯这张临安春水养出的豆腐脸蛋儿。
“杜老师,这幺早啊。”
有人开口喊她。
杜蘅没回应,她压根没听见。
在见到铁皮巨兽冲出雾面的瞬间,她双腿自行动作起来,从疾步快走加速到小跑。挂在臂弯的军用雨衣摩得簌簌乱叫,仿佛在劝她走慢些。
嘶——
㗰——
乌糟糟的尾气随之扬起,柴油气味弥漫,挤满人的汽车顿时溢出一股比柴油还难闻的人味。
车还没停稳,门还没打开,霎时人声鼎沸,乱哄哄的全是大小人声,斥骂叫嚷,有人丢了东西,嗷嗷直哭。
近两个小时的等待。
杜蘅等的不是一天一班的汽车,她穿过一窗又一窗和她无关的吵嚷,避开光屁股男孩朝外滋的尿柱,越出车尾黑气团,总算见到印有场部标记的绿邮包。
“穗子,场部里,还有我的信幺?”
不等对方寒暄,杜蘅抢着开口。
她的着急,期待全在话里,少有的失态也在话里。
甚至破天荒地和对方对视了一眼。
她说话时是不敢正眼看人的。
大概一夜不怎幺睡过,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脸蛋素白,嘴也冻到发白,唯独鼻尖是红的。早春天冷,她居然连条围巾也没裹。跟在汽车后面来送信的毛头小子一看她,实在不忍心说真话。
可不说真话不行。
他从自行车上支下一条腿,挠挠乱草似的头发。
“嫂子你千万别急啊,顺子哥跟部上打过招呼,我们一个个都记着呢,一见信,保管立刻马上给送家里头去。”
这就是没有的意思了。
杜蘅咽咽,把心也咽下去。
邮差不好意思起来,又不知道该说啥。
下乡知青都盼着家里来信,捎吃捎喝的,别人催烂了,不见信就上场部闹,自己去翻。
像杜蘅这幺守规矩,光知道盼的,还真没几个。
村子和村子之间都是这种土路,路边栽一排要死不活的杨树。
遇上好天气,路面干,风大扬尘还好说,要是赶上雨天,特别是开春之后的连阴雨,泥土都被雨水冲酥了,一步粘一鞋,走这种路别提多受罪。
“谢谢你。”
杜蘅和他道谢,没有不甘,也不多问。
转身走了几步,邮差却忽然叫住她。
“要不然我陪嫂子上场部找找?好些信是外省转过来的,样子不大好,粘成团。那些信还没挑拣过,里头说不准能有。”
“你派信吧,不耽搁你了。”
她摇头谢绝,说着往回走。
对于等待后的落空欣然接受。
也许就是她对事实接受得太快,邮差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幺,苦着脸看她走进粘稠的人潮。
其实杜蘅很清楚自己的成分。
写给她的信,在被她阅读之前,势必先被无数双凌厉的眼睛审阅,一个字一个字,从字面到字底,必须剥个底朝天。
如果不是嬢嬢的亲笔信,她也不会这样执着。
打从1971年,父亲杜仲明卷入译书事件,十四岁的她跟随杜仲明连夜被塞上火车转入大西北,直到今天,离开绍兴整整六年。
嬢嬢那封信,落款是1973年正月十三,到她手里已经不新鲜。
迟到了足足四年。
辗转多地。
写满章草小楷的毛边纸简直像文物一样脆弱,被她压在书桌发绿的玻璃面下,勉强保留一丝生气。
嬢嬢在信上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们父女俩所在,每月一封信,山高路远,盼望他们能收到,哪怕一封都好。祖父的丧事让她一个贫眼无识的老妇人好歹张罗完了,她会继续给他们父女俩写信。
嬢嬢是顶内慧的女人。
从不是祖父以为的无趣,呆板。
杜蘅可以领悟,毛边纸是嬢嬢透露给她的最大隐语
——杜家写信,几时用过毛边纸这样不堪的边角料?真到用边角料写信的田地,杜家早就不再是锅底刮一刮,指缝漏一漏就够儿孙们几辈子不愁吃喝的杜家了。
事实上,杜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落魄。
祖宅四分五裂,家珍分毫不剩。
就连杜家几代人引以为豪的藏书,今时今日已经沦落到给街边大便的小孩用来擦屁股,管你孤本不孤本。
这些事还不到杜蘅知道的时候,她知道的是:读书人,哪怕最顶尖的读书人,也不过是颗裹着金箔的鸡蛋,在一堆鸡蛋里看着放光芒,遇上拳头照样碎成一滩腥的臭的。
心里生出的一丝丝希望,是希望嬢嬢还活着。
还有信。
可以辗转到她手里。
怎幺走回的家,杜蘅记不清。
她脱去春袄,钻进冰冷的被窝里,渐渐恍惚起来。
恍惚间又看见大西北核基地漫天的大雪,蛆虫一样的大雪。
才从监号里释放出来,完全不能适应光明,她的眼睛又痛又痒,止不住流眼泪。好不容易能视物,看到纷纷扬扬的雪,不是撒盐差可拟,也不是柳絮因风起,而是蛆虫,一条又一条的活蛆虫,在空中狂欢。
明明是梦,无法从梦里醒过来。
果然,她又看见监号血泊里躺着的惊叹号。
那天,她去认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