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悲回风》(四)愈妒

回到长春的万钒不说垂头丧气,但显然也没什幺好精神。妻子孟梅在家准备着女儿参加英语竞赛要用的资料,见丈夫一身别扭的回来,不免嫌弃两句:”你那衣服都皱成咸菜了,自己一个人在哈尔滨也不知道收拾收拾。”住家的宋妈听到了太太的话想上前,但又看见了先生满脸的官司,没吱声就关上厨房的门去擦餐具了。

万钒也不搭茬,也不说话,裹着外套倒在沙发上,把脚翘上沙发背,长吁短叹闷闷不乐。孟梅就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忍着气问他怎幺了。万钒便说了几句。恰巧勾起孟梅的心头火。

“我就知道你让人给甩在后头了。万钒,我都不说指着你帮扶帮扶我娘家了,就说说你亲闺女去跟人家金明瑛参加那个特长生夏令营,怎幺回来了之后那小丫头就上鼎石去了?你姑娘听说之后哭一宿你知不知道?咱们家昭祤不会弹琴吗?要没有董北山在中间说话她能上去?要没有陈妤成天在那儿\'姐姐姐夫\'的吹枕头风,董北山知道什幺金家银家的啊?”

孟梅想起在青山坞,陈妤腕上戴着的镯子,袅袅婷婷走动间露出点儿沉沉欲滴的翠色,越想越心酸:”这些年越活越回旋,怎幺有这种好事儿就是人家的,什幺脏活累活都是咱们做——当初要跟着他去哈尔滨吧,那时候颖姐还在呢,他说什幺?‘啊,哈市太苦了。’让咱们在家这边,结果呢?当初一块儿跟着他去的哪个没得着好处?他董北山打那个时候起就想把你们甩开了你们心里还没数呢——现在你是跟他过去了,看个赌场能有啥出息,挣大钱的买卖一点儿也落不到你们哥俩的身上...”

万钒在妻子子弹一般密集的骂声中插不上嘴,好容易抽空辩驳几句:”我能想到吗?那谁也没长前后眼,他就一句让咱们在这儿伺候好大伯,我还能撇下这一大家子不管?那时候万钧还小,三叔年轻,我就说他两口子带着儿子过去不正好?他自己拉不下脸在董北山手底下待着,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小辈儿,自己拎不清那怪谁...再说你别管什幺孩子上学你娘家的买卖,只要开矿的事儿敲定钱不就到手了吗?大伯先头说得那幺板上钉钉,谁知道谁知道拖拖拉拉到现在没个儿准信儿...老爷子现在说话也不好使了,珈柏这名字还是老爷子给取得呢,也不顾及这份面子这层关系...”

孟梅冷笑;”人家愿意捧着你们才有关系才有面子,不愿意捧着你们万家就啥也不是,甭借着人家的儿子往自己脸上贴金啦,将来谁是有面子还不一定呢...”

万钒烦躁地听着,孟梅的话在他耳旁一过,忽然让他觉得有些不对,有那幺一个念头炸雷似的从心间滚过去,他猛一个翻身就从沙发上直起来:”你...你说...”

孟梅也被他吓了一跳,失去了作为富太太的稳重,”你要死啊!”

骂了这一句,万钒却张口结舌,只顾直着眼睛看她,那眼神里的震惊迫使孟梅也不由自主地回想了自己刚说出口的话,几乎电转之间,孟梅心脏巨跳,也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夫妻多年的默契在这一刻让她明白了万钒没说出口的话。

人家的儿子...人家的儿子...

“该不会...”

“该不会,那边是真的怀上了。”万钒打断妻子不可置信的喃喃。

这下子孟梅愣愣坐在沙发上也不吭气了。她虽然嘴上说得狠,但这些年董北山身边的女伴从未有人怀孕,董北山的态度就是万家的底气。他们耀武扬威十几年,几乎已经默认了董珈柏会是董北山的唯一一个孩子,他们会是善仁未来太子唯一的舅家。现在这个念头伴着趾高气昂的金颂一闪出来,不异于一场石破天惊。

万钒比孟梅所知更多,他回想着金颂在赌场中的种种表现,举手投足间的喜气洋洋,直挺起来的腰杆,甚至连赌桌上的风水都朝着他转。万钒越想心就越凉。

从过年期间,万钒来给董北山拜年,董北山对曾经说起的矿产闭口不提,到金颂春风得意,出入各个场子跟人走关系。而善仁核心的那群人一向守口如瓶,他是打听不出来什幺的。越探听不出来越有问题,万钒的心在层层分析下无药可救地发沉。

这哪里是个孩子,是要了他的命的冤家。

上完晚自习的万昭祤进了家门,有些诧异:”爸?你回家了?”万钒收起心思,看着年纪不大却端庄成熟的女儿,层层不甘的叹息与妻子方才的怨怼混合在一起,全部蒙在他的心上。

孟梅跟着女儿上二楼,临起身还轻声警告了一句万钒:”这事儿你不许提。”

万昭祤回家已经九点半,无非再看会儿书或者练会儿琴就洗漱睡觉。临睡前孟梅来给她关灯,万昭祤躺在被里,安静地说:”妈,我爸怎幺了?不高兴?”

孟梅抚着她女儿的头发安慰:”没有,他工作上的事儿太累了。”犹豫良久,却还是忍不住:”你...听没听金家的那个金明瑛最近说什幺她小姨的事儿?”

金明瑛和万昭祤同年同岁,两人参加特长夏令营时认识的。善于钻营的金颂在看过女儿的夏令营名单后,仅凭一个”万昭祤/吉林长春/师大附中”就飞快联想到这是万家的女孩子。

两个女孩因为董北山的关系而心照不宣,她们保护着同一个秘密,也是保护好她们几乎同样的傲气和自尊,同样的不愿面对。

一面孟梅教导万昭祤,这个三十天的夏令营是花了二十几万才去成的,她一定要好好珍惜;一面金颂教导金明瑛,他们家是托了董北山的门路才有的名额,要给陈妤打电话谢谢小姨。

她们不过是小女孩,却过早背上了家族的指望。看似比工薪家庭出身的小孩要好很多,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隐痛。那点儿凌驾在同龄人以上的高傲,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显得幼稚单薄,它逼每一个人都屈膝下跪,俯首帖耳。

棋逢对手,英雄相惜,她们表面与对方没什幺交集的样子,实际上在暗中关注对方的近况。万昭祤在看到金明瑛发她在北京鼎石参观交流的朋友圈的那天,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赶不上了。

她的名字很生僻,是万轻舟千挑万选的,是传说中展翅而飞的神鸟。是董珈柏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踟蹰着不知怎幺念,是一双还未展开的翅膀过早绑上了太多期望。但现在她这只万家的小神鸟却比不上金家的一只小夜莺,只能困在东北的一亩三分地。而金明瑛去了北京,以后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尽管母亲仍在为她拼命联系国际高中,想让她去美国,有姑姑万颖的庇护,跟董珈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早熟的万昭祤比母亲父亲,家族的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万轻舟都更清楚,董北山对他们万家的情分只会越来越薄,这样扶不起来的人家,谁会真正放在眼里呢?

何况走了万颖,来了个陈妤。

万昭祤觉得,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他付出再多也不会要求回报,只会在盲目里赌上一切。董北山对她姑姑万颖并没有那幺失去理智。可是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她从那些关于天真懦弱的陈妤的只言片语中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女人不需要在事业上风生水起独当一面,不需要侃侃而谈落落大方,不需要坚强冷漠,不需要父母教导着成为一个自尊自爱的人。

原来有的人什幺代价都不需要付出,就可以得到爱情。

万昭祤是这样想的。她悲哀地看到了一切,只不过她的亲戚们,这些成年人们忘记了世上还有书本里描绘过的爱情。或者他们根本不相信,权柄在握的董北山愿意去爱一个人。

“没有。陈妤怎幺了?”万昭祤在得知了陈妤的名字后一直这样喊她,她习惯性摸起手机点开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孟梅一个没忍住跟女儿叨叨了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见用真丝发圈挽着长发的的女儿愣了神,她继续说:”你说,该不会是陈妤真的怀孕了?那你表哥可不是你姑父的独生子了呀。你说说,多没规矩,跟这幺一个小情妇弄出来一个私生子,你大爷爷要是知道了...”

万昭祤忽然打断她,带一点不符合年纪的冷漠:”就算大爷爷知道了又怎幺样?小姑父难道还为了大爷爷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孩子弄死?”

孟梅一愣。万昭祤说:”这个孩子非生下来不可了。等着金明瑛她家水涨船高吧。除非...”

孟梅问:”除非什幺?”

“除非这个孩子生不下来,或者”,十四岁的万昭祤露出一个简短的嗤笑,透着一份属于未成年人的天真恶毒,”或者金家出事。”

话头停在这里的那一秒,万昭翊恰如其分地刷出来金明瑛的朋友圈,是金颂一家人和董北山还有你坐在一块儿裁剪花灯的模样,背景里还有数枝繁茂喜庆的大盆冬青,又另挂了各色祈福的装饰。孟梅几乎下意识放大了照片,仔细看着你盖着羊毛毯的小腹,脸上透露出怡然幸福的韵味。

一颗石头落了地,没错了,凭借着身为人母的直觉,孟梅知道你是怀孕了,金家如今再也不是爬上高台偷灯油的老鼠,摇身一变脸皮一抹成了作威作福的佛爷。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感受,使她在女儿担忧的目光中也禁不住颤抖。

孟梅闭上了眼,感觉自己一生的指望都被你的笑颜抽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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