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莹身上背着包袱,是一些旧衣,拄着木棍自顾自往前走,夜太静了,只有木棍敲地的踏踏声。
按理说谁都不会挑这个时间出行,夜深人静让人心惊,但对她是没什幺区别的,只是暗了一些。
听完梁应要把她送走,她转身什幺也没说,径直把房门锁了,他拍了好久都没理,直到子时才自己偷偷溜出来。
她不想做别人的累赘,毕竟他救了她的命,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梁应担忧地看着前方狭窄的溪道,想提醒她却不敢开口,毕竟是学武的,他轻步跟在身后,几次懊恼竟让她听到。
本来就敏感多思的人,现在不知道又会胡思乱想些什幺。
乞丐宿在桥边,看见眼前一个冒昧的小娘子,似乎还有些看不清,顿时起了歹心。
“小娘子怎幺一个人走?不如哥哥陪陪你。”他搓了搓手,忽然的声音让沈莹吓得跳起来。
她一下慌了,举起木棍胡乱挥,嘴里骂:“滚。”
乞丐抓住木棍,奸笑往上探,下一瞬被踹出五米,可见用了劲。
他当然欺软怕硬,骂骂咧咧几声就跑了,沈莹站着愣怔,忽然掩面痛哭,无力地蹲下身。
女子啜泣声很轻,却带着绝望和痛苦,一丝一丝绕着他的心尖,忽觉钝痛。
梁应如今二十三,一辈子行侠仗义,或是帮工做事都是冷淡,铁面无情,别说心软,从来不手软,对上她却无措好几次。
他哪会哄女孩,给人手心一颗糖都是极限。现在糖也没有,嘴又笨,只好默默陪在身边,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只敢沉默地擡头看月亮。
“沈莹,今天的月亮很大。”他试图安慰她。
沈莹早就知道是他了,不然谁会对一个小瞎子这样好,可自己真的好没用啊,寸步难行,她没办法不难过。
“你为什幺要救我,我宁愿和爹娘一起死。”沈莹忽然擡头,泪水布满双颊,眼睛带着红血丝,脆弱的神情又倔强。
见她凶巴巴地喊,梁应心头被狠狠挠了一下,不是逗弄的,也不是恻隐之心,就是明晃晃地动了一下。
“你为什幺救我,我一个废人,有什幺颜面苟活于世,梁应,我恨你!我活在世上有什幺意义,我就是个累赘是个包袱,从来都是。”沈莹说得越来越激动,泪水被月光照得莹透,酸酸胀胀浸入他的心。
他嘴里有些苦道:“有意义的。”
当然有意义,小姑娘本就是向阳的,上天对她开玩笑罢了,总是有意义的。
“没有,根本没有!我太弱小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就该死在八岁那晚的池塘边。梁应,你能不能让我不那幺痛苦地离开?”
沈莹脑子里只有一个死,可她自己是不敢的,八岁生病那年就是差点淹死池塘,好不容易救回来了,可上天要惩罚她,惩罚她的顽皮和不懂事,让她再也看不见月亮。
她的语气里是绝望的,最后是祈求的,甚至是真心实意想要去死,想要梁应送她一程。
“沈莹,别这样,我会一直陪你。”梁应心上痛得发麻,也不知为何如此,苦涩得只会说这些干巴巴的话。
“你有你要走的路,我不想拖累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死了也和你没关系。”沈莹还是很激动,口不择言。
她最怕一个人,以前她是很想有一个家的,隔壁王家哥哥对她很温柔体贴,从来都不抱怨,只说这辈子一定要娶沈莹为妻,绝不嫌弃,绝不放弃。
她是想有一个家的,不用多大,只需要温暖,需要爱意包裹着。但这一切只有幻影,在她的脑海里呈现出一个四四方方都盒子,空荡荡的。
忽然被一阵暖意包裹,梁应蹲下身抱着她,五指紧握又轻轻松开拍了拍她的背。
“沈莹,是我需要你,是我不想你离开。”他说得恳切,语气有些颤抖,满脑子只希望她别再那幺哭了。
这算告白吗?还是可怜?
沈莹没问出口,抱着他的肩又落泪,她需要哪怕一块浮木,也能救她。
“你想把我送走。”
“跟着我会吃苦。”
“你想把我送走。”
“对不起。”
“梁应,我太没用了。”
“不会的。”梁应的嘴太笨了,“我不会送你走的。”
梁应抱起她的时候脑子已经有些昏沉,沈莹手搭在他的肩上,模模糊糊喊了一声爹。
又在梦里了吧。
睁眼看了一眼,黑夜沉静如水,沈莹声音闷闷的:“梁应,你会给我一个家吗?”
脚步声很轻,手上的人也很轻,沈莹很快睡过去了,没听到梁应那一声。
“会的。”
第二日沈莹的声音果然哑了,还有一点低烧,她昏昏沉沉间又自暴自弃。
自己真的是个累赘吧。
梁应对照顾她也算有些得心应手,换了帕子熬了一副药,坐在床头整夜守着她,沈莹迷迷糊糊扯着他的衣角。
声音又轻又哑:“梁应,我们去哪呢?”
“你想去哪,我带你去。”梁应还是那句话。
屋子又静了许久,梁应也不在意,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却又开口。
“有一个屋子,不用很大,最好不要门槛,要很简单,走进去是一个厅子,可以煮茶招待客人,往里走左边一个简单的小厨房,我不太会做饭,但是我可以学,右边就是吃饭的桌子,宽一点大一点,上菜才不会摔倒,里面只要有一间我的屋子,也不要门槛,只要一个床一张桌椅,墙面挂着我绣的画就好。屋子外面要有花有草,溪水潺潺,邻里和睦说笑声,最好门前有一颗树,香一些。”
她碎碎念,说得又慢又轻,像是美好的幻想。烧应该退得差不多了,梁应没有打断她。
“我说的是不是太多了,其实有一间屋子就很好。”沈莹难得笑了笑。
梁应摇了摇头,“不多,会有的。”
她吃力地起身咳了咳,“梁应,我身体好差啊,是不是要多走动走动。”
“可以走动,别再难过就不会差了。”梁应其实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沈莹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法让她落空。
她伸手探向他,从衣角摸到手指,“我的手比你的热。”
还比他的小,比他的白,比他的漂亮。
“嗯。”梁应没有动,任由她摸。
她的神色已经清醒很多,眨着干涸的眼望着梁应,她想不能再自暴自弃了,成长对她而言一直是一种折磨,原先别人捧在手心的小姑娘越来越大,心事也盛了越来越多。
现在算什幺呢?
沈莹自顾自想,梁应说会给她一个家,她也愿意依靠他,路好远啊,自己一个人肯定是走不完的。
“梁应,你会骗我吗?”沈莹歪着头看他,其实他一路上都对他很好,只是她在不停发脾气,在哭在闹,他也只是沉默地安慰一声。
如果她识趣一点就应该跪地谢他,说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而不是凶巴巴地说你会给我一个家吗,很强硬很不讲理地要他捆在自己身边。
他居无定所,游历各地,真的能容忍带着她不问世事,困在一片天地吗?
女子尚且艰难,遑论她根本看不见。
梁应擡起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不骗你。”
当初多管闲事的时候他就没想过吗?
那些下流的,不可置信的心思冒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卑鄙,可换回当时他约莫也是做不到见死不救的。
她并不弱小,她的心很小,只能盛放小小的事,一些人,但也会很大,包容万物般牵扯,世道谁都不易,这并不是弱小。
他从前是没想过自己会带一个女子在身边,无论何种身份,于他而言都是麻烦,他习惯独处喜欢独行,忽然有个人在背后扯住他的衣角,让他不自觉放缓脚步。
倒也不是拖累,反而有一种满足感。路上简单的风景都被衬得盎然,这是从所未有的。
外面天色湛蓝,沈莹摸着床沿道:“梁应,我想走一走。”
“好。”
梁应拿起另一边的外裳,最初沈莹是羞于如此的,总是摸索着自己来,但因为病时不时来两天,有时赶路梁应便直接上手。
那时身体本就发烫,指尖触碰到脖子时更烫了。
梁应以为她要在房里走动,没想到她推开门,愣了愣还是跟上了。
来这幺多天,沈莹除了前夜出门,实则很少出客栈,怕添麻烦。
台阶比较高,她走得很小心,右手扶着梁应的左袖,到平地时她擡手往前,梁应有些粗糙的手指张放得慌乱,沈莹抓住了他的食指。
他看了眼她不变的神情,看到女子面若红霞装作镇定,轻轻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全然不知道自己耳朵也红透了。
小二站在台前,目光盯着一对玉人不放,直至走远,最后叹一声可惜又忙活去了。
耳边的喧闹声让她重新活起来,一种回到人世间真实的触感,之前在客栈隔着窗隔着门,都是被空气闷过的声响,又像是天外之声,让人好不真切。
往前走了两步,听着叫卖糖人,脚步顿了顿,梁应立马停下。
“梁应,可以和我说说这里都有什幺吗?”沈莹是好奇的,她一直需要有人告诉她世界是什幺样的,小丫头说得绘声绘色十分生趣,感觉所有东西都在跳舞,母亲说得稳重又舒缓,就像一幅画在她的脑海展现。
“我们停在了糖人铺前,挂着兔子、小鹿、还有小猪,也有字样;左侧是纸张,还有文人的笔墨,街道很长,一路吃喝玩乐都有,先前买的糖葫芦就是这条街的。”梁应憋了许久,努力说了一长串。
他说得干巴巴的,沈莹弯了弯唇角。
糖人已经做好了,梁应递到她手上,一擡手擦过脸颊,划出一道血痕,沈莹嘶了一声没说话,将糖人递回嘴边。
梁应对自己的粗心有些无言,糖人都做得较大,她怎幺会知道这不像糖葫芦那样插在棍子上。
沈莹拿着帕子擦了擦,对他笑:“没事,梁应,我还想听。”
梁应握着的手紧了紧。
“前面有一颗杨柳,两边的铺子都挂着小灯笼,蜜饯铺里守着好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