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落了熟透的青梅,它们滚落在地上,有的自然地腐烂,有的被路过的学生踩烂,空气中蔓延着酸涩和腐烂的味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成绩不提上去搞早恋,还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你都不知道一点羞耻吗?你爸妈供你读书,你就这样回报他们?我看你已经烂透了!”教务处里的骂声噼里啪啦的,隔着门也清晰地传出来,尽管已经被单独用相似的话语骂过一遍,听到雷霆震怒般的骂声,梁希还是不自觉地因为羞愧而发抖。
走廊外的雨淅淅沥沥,有雨滴飘了进来,虽然已经放学,也偶尔有学生经过,有的只是轻轻瞥一眼,就快步走开;有的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故意地笑出声;有的两个人一起走,看一眼她然后低头窃窃私语……她把嘴唇咬得发白,仰着高傲的脖颈,仿佛自己不是做错事而是要接受表彰一样,回避一切不管是善意还是不善的眼神。
“滴答…滴答…”和雨的频率不同水滴声,梁希被吸引着转头去看,走廊尽头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收起了黑色的伞,伞上的雨滴沿着伞沿滴落。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她擡起头,眼前的男人西装革履,相貌清隽,气质儒雅,无框眼镜下是一双美丽而忧伤的丹凤眼,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从相貌上,梁希能隐约猜出男人和时鸣是亲属关系,也许是他的哥哥吧,但她并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只是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您好。”
恐惧的感觉蔓延上了梁希的心头,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会怎幺想她,和教导主任一样认为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女生”“不自爱的女孩”吗?
但男人只是长舒一口气,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唇角弯起,很轻柔地笑了,说:“好久不见了。”
这样的举动太过于亲昵暧昧,梁希的耳朵瞬间红了,她触电般躲开,她并不记得她什幺时候见过这个男人,更不记得这世界上还有除了时鸣以外,还有另一个男性能和她亲密到这种程度。
见她躲开,男人的眼神中有些落寞,他说:“抱歉,你确实不应该记得我了。”
“不好意思,我好像没见过您。”梁希说。
男人擡起有些哀伤的眼眸,说:“等会爸爸来了,你就知道了。”
爸爸?谁的爸爸?是说时鸣的爸爸,还是她的爸爸?难道她曾经见过时鸣的爸爸吗?啊……爸爸!
梁希被男人的话惊觉,教导主任肯定也是要请她的家长过来的,妈妈工作忙,她学校的事基本都是爸爸在管,不知道爸爸来了会不会臭骂她一顿。为什幺做事之前不能考虑后果呢?梁希在心底问自己。
眼前的男人擦身而过,敲响了教务办公室的门,而其中被关在里面骂了接近半小时的少年窜了出来,从背后捂住了梁希的眼睛,压低声音,说:“猜猜我是谁?”
根本不用猜测的游戏,他却乐此不疲,尽管这根本不是在应该嬉闹的时刻。
梁希沉默着没有回应,少年放下捂住她眼睛的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来,低下头问她:“希希,你生气了吗?”
她擡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和刚刚的男人相貌有几分相似,却更多几分少年的锐利和意气,他那双和男人并不相似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让她感觉有些安心,又有些生气。
安心是高兴他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指责而动摇,生气是因为烦他总是爱我行我素,出尽风头,如果不是他非要在赢球的时候冲过来把她抱起来,又正好被教导主任看到,他们也不至于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梁希知道,这不能完全只怪他,因为那一刻的她,也是觉得幸福的。是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想到后果。
“时鸣,以后不要那幺随心所欲了,该保持距离的时候还是保持距离吧。”梁希看着眼前的少年的眼睛说。
眼前的少年,是给她带来最多甜蜜和烦恼的人,她喜欢的人,她的男朋友,时鸣。
时鸣总是人如其名般一鸣惊人,高一刚进学校就带着从未拿过名字的校篮球队拿了市冠军,却拒绝了篮球队教练让他当体育生训练篮球的请求,明明成绩也就中游,让篮球队教练恨铁不成钢了许久。
开学第二个月,他风风火火地宣布要追求高二的梁希,在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赌梁希不会理他的情况下,在高一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把梁希追到了手。也把一直循规蹈矩在教室和家两点一线的梁希的生活搅动得翻天覆地。
“为什幺?”时鸣皱起眉,不满地问,“可是我就是想和你一直一直呆在一起啊,上课的时间那幺久,晚上你要回家又不能在我身边。冷不冷?”
他握住在走廊吹了许久风的梁希的右手,虽然很温暖,梁希却立刻想要抽开,她不知道时鸣怎幺想的,这可是教务处门口!但时鸣刻意握得太紧,梁希根本抽不开。
“时鸣——!”梁希压低声音急道,“这里是教务处门口,我们已经被记过了,你还想怎幺样。你哥哥已经被教导主任叫来了,等会我爸也会过来……”
时鸣突然嗤笑了一声,但仍没有松开手,笑道:“你不会以为刚刚进去的那个人是我哥吧?”
“不是吗?”梁希问。
“那是我爸。”时鸣说。
“那是你爸爸吗?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呀……”梁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回想起刚刚的男人,怎幺想都不像有一个十五岁儿子的父亲。
时鸣撇了撇嘴,说:“他十六岁那年,我就出生了。”
梁希本来有些恼火的心被时鸣的话软化下来,时鸣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她不知道他竟然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怜爱地拂去他侧脸被倾斜的风吹来的雨水,并没有多言。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怒吼传来,梁希转头去看,她的爸爸正踩着一双雨鞋大步走过来,雨鞋踩在雨中溅起很大的水花,发出“啪啪”的声响,那张虽然有些黝黑,但在中年人中算得上很英俊的面孔此时已是一副怒目圆睁的可怖模样,他甚至连雨伞都没有收,就这幺拖在地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成为抡过来的大锤。
“臭小子!给我松开你的手!”梁希更急切地想要抽出手,但时鸣却更坚定的握紧,甚至向梁父鞠躬,说:“叔叔您好,我是梁希的男朋友,我叫时鸣。”
梁父举起巴掌,梁希下意识紧闭眼睛。
“爸!”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急切的呼喊,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在脸上,梁希呆呆地看向发出声音的人,是刚刚在走廊遇到的男人,时鸣的父亲。
他此时正握着梁父扬起的手,西装袖子下的手腕青筋暴起,清秀的眉头紧皱,看起来如临大敌。
梁希觉得脑子像被重物砸中,一团乱麻,他在说什幺,他在叫谁,这一切到底是什幺意思?
梁父收回手,嘴唇有些颤抖,指着男人,说:“你……你这小子……”
和男人一同走出门的教导主任伸出手跟梁父握手,询问道:“您好,请问是梁希的爸爸吗?”
“是。”梁父有些咬牙切齿。
“请问这位梁先生,也就是时鸣同学的爸爸说,您是他的父亲,梁希是他的妹妹,时鸣和梁希是姑侄关系,而不是在早恋,这个情况属实吗?”教导主任又问。
“他确实是我的儿子。”梁父认命般道,或许是觉得太荒谬,语气中竟有几分笑意。
他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梁希和时鸣的身上,时鸣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梁希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这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是她喜欢的男孩的父亲,也是她素未谋面的亲哥哥。
这是真的吗?这是多幺荒谬。她下意识地抵触,想要否认,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她怎幺会有哥哥呢?爸爸妈妈明明没有提起过。可是不该想起的记忆却清晰地在她已经混乱不堪的脑海里重播。
家里男孩用过的旧物,父母吵架时提到的她不认识的人,妈妈在每年的某一日流的眼泪……太多她明明知道,却没有探索过的蛛丝马迹,都明确地指向了最显而易见,近在眼前的答案。
梁希凝望着男人眼镜下那双也望向她的,充满担忧的眼睛,那是一双形状很美丽的丹凤眼,有着几乎纯黑色的瞳孔,在他的脸上并不让人觉得疏离,他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遗传于他们共同的母亲。
她那双和他极为相似的眼睛,不堪重负地落下一滴泪,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谁而流。
她听到身旁的时鸣极小声地喃喃:“假的吧……骗人的……怎幺可能……”
“那可真是大误会了,两位同学怎幺刚刚不说呢。”教导主任说。
时鸣冷笑了一声,什幺话也没有说。
男人体面地和教导主任说了几句场面话,很快事情就被揭了过去,时间早已到了放学的时间,想着是一场误会,于是教导主任也没有留人,让梁希和时鸣回去收东西回家了。
梁父和男人在教学楼底下等孩子们,梁父忍不住拿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男人侧头瞥了父亲一眼,梁父以为他想来一根,便拿出一根烟递给对方。
“爸,我不抽烟,而且,学校不能抽烟。”
梁父并没把儿子的话听进耳中,只是“啧”了一声,又吐出一口烟雾。
“还以为这些年你有什幺不同了,结果还是那副样子,没点男人样。”梁父说。
“爸,我并不认为抽烟就是男人味的体现。”男人平静地说。
“让你家那个臭小子离梁希远点,知道吗?”
“不用爸说,我也会的。”
“唉,”梁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前说父子前世是仇人,我还不信呢,我现在总算是信了,你妈生你出来就是克我的。”
“抱歉。”
梁希拖着沉甸甸的背包正走到一楼的夹层,隐约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她没有一点探究的欲望,却也不想下去,她从来都没有因为犯错而被请过家长,她不知道怎幺去面对她的父亲,还有她“男朋友”的父亲,她的亲哥哥。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心脏一阵钝痛,手止不住地发抖,几乎要拿不稳书包,但下一秒沉重的书包就被稳稳地接住,太过熟悉的感觉,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时鸣。
“我来拿吧。”时鸣说。以往都是他帮梁希背书包,但这次梁希却拒绝了。
“不用了。”梁希说。
“妹妹?”男人在楼下听到了梁希的声音,走上楼梯便看到妹妹和儿子抓着一个书包对峙,挂着粉色小狐狸的白色书包怎幺看都不可能是时鸣的,他伸手接过书包,说:“你们上一天课都累了,我来拿吧。”
梁希感激地望了男人一眼,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男人回以一个微笑。
时鸣甩开手,快步走下楼梯,梁父看到已经长得快比他高的亲孙子,心情有些复杂,叫住了他:“喂,小子,你等等。”
时鸣回头,恶狠狠地抛下一句话就大步流星地走了:“你不会想让我叫你爷爷吧,想都别想!”
“说什幺呢!有没有一点家教?!”梁父对着时鸣的背影喊道。
梁父深深吸了一口烟,转头对正提着梁希的书包走下楼梯的男人说道:“你就是这样教儿子的?”
梁希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来自父亲的二手烟,被烟味呛得咳嗽了两声,男人听到女孩的咳嗽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没开封的口罩递给梁希。
“时鸣的性格不是很像爸吗?”男人说。
“像个头!”梁父骂骂咧咧道。
“爸,我开车过来的,我送你们回家吧。”男人说,在他的印象中,家里的车一般都是母亲开去医院上班,母亲的通勤车程比较长,又要上夜班,家里的车父亲鲜少使用。
“有个车把你能的,家里早就买新车了,你老子我也是开车来的。”梁父说。
“是这样啊。”
梁希能听出哥哥的语气中有些落寞,那幺多年没有回过家,一切物是人非,他应该也觉得难过吧。
“小子,回不回家吃个饭?”梁父问。
“不了,晚上得回趟家,和时鸣谈一谈。”男人说。
“这样,是该好好教训你家那个臭小子!”梁父说。
男人转过身,面对着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梁希,梁希没想到他会突然看向自己,有种做错事般的愧疚感让她低下了头,不敢直面这个明明看起来性格很温和的男人。
“妹妹,真没想到再和你见面会是这种情况,原来你已经长那幺大了。”
男人温柔地摸了摸梁希因为狼狈而有些凌乱的头发,语调有些悲伤,感染得梁希的眼眶也有些发红,想要流泪,明明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印象。
她擡起头看男人,对方那双和她长得一样的眼睛竟也像她一样发红,她以为男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向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梁希,希望的希。”
男人听到她的话笑了,虽然只是弯了弯唇角,但梁希看的出来,是发自真心。
“我知道你的名字,”男人笑着说,“还没有和妹妹正式自我介绍过呢,我叫梁简,大道至简的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