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还未摆脱寒潮,花却已经从花枝上冒了头,比刚冒嫩绿的叶更惹眼,花树熙熙攘攘地挤在安静无人的街道,工作时间的街道鲜少有人路过,白色的车辆隐匿在其中就更显得不惹眼。更无人在意被车窗膜遮掩的,车中拥抱的一对兄妹。
春季尚未开的花,在梁简的心中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鲜花雨。
车厢隔绝了一切声音,唯有心跳声震耳欲聋,他们在沉默中互相紧紧拥抱着,谁也不愿先松开手。梁希把脸颊贴在梁简的胸膛上,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那种熟悉又遥远的,朦胧得让她找不到溯源的香气。
最终是梁简先拍了拍梁希的背,结束了这个长久的拥抱。
“妹妹,我们回家吧。”
梁简的家在城市偏远的老区里相对繁华的街道,前几年政府想要开发老城区,规划开发了这一片的小区,趁着房价尚低时,梁简拿出积蓄全款买下了一套四五十平的房子。但老城区的开发最终因为钉子户和地理位置不占优势等原因不了了之,这片在老城区中格格不入的新小区的房价不升反降。
梁简住在G栋,离小区门口不远,楼栋门口的密码锁并不好用,往往一个数字要按好几次,梁希看着梁简按密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哥哥看着也并不拮据,怎幺会住在这种地方呢?
她去过时鸣的家,虽然并不大,但是位置在市中心,一切设施都比这里好上不少。
“哥哥为什幺不和时鸣住在一起?”
在电梯上,梁希忍不住发问。
她其实对身边的大多数人不感兴趣,就算有什幺问题也是在心里藏着。但关于梁简,她想知道的太多太多,他很温柔,身上却像蒙了一层纱一样朦胧,为什幺他会在十六岁就选择生下时鸣?为什幺他不回家?为什幺爸妈对他避而不提?为什幺他明明是她的哥哥,却从来没有回来看看她过?
“他不想跟我住在一起,可能因为他在怪我们吧。”梁简说。
“我们?”梁希注意到这个用词。
“我和他妈妈。前段时间他妈妈结婚以后,他就对我们有所怨怼吧。”梁简苦笑了下,“其实我可以理解,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他怪我们是正常的。”
在和梁希在一起的时候,时鸣的确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梁希所知道的也只是他爸妈分开了,他的抚养权在爸爸那里。尽管如此,时鸣提到妈妈的次数比爸爸多,但也确实如梁简所说,时鸣已经有一段时间连妈妈也不再提起了。
在时鸣零星的描述里,梁希能感受到他的妈妈是一个可爱又有魅力的女人,她擡头看身旁也正望着她的梁简,想,他们如果还在一起,应该是很般配的一对吧。
心里却不知道为什幺,有种异样的感受,她也捕捉不到那是什幺。
“你们为什幺会分开呢?”梁希问。
“叮咚”一声,电梯停在了六楼,梁简说:“先回家吧,你想知道的话哥哥晚一些跟你讲。”
梁简的小家虽然不大,也就四五十平,但布置得很温馨,布艺沙发和桌布是配套的浅橘色,沙发上摆放着几个手工编织的,绿白相间的坐垫,很有春日气息。沙发前的茶几铺着一张奶白色的桌布,茶几上放着一束怒放的粉色鲜花,花束插在一个漂亮的陶瓶里,一旁堆叠着几本书,有诗词集、家居杂志、花卉种类大全和销售话术指南,诗词集里夹着竹木书签,看起来已经被翻阅过很多次,而销售话术指南却看着很崭新。
乳白色的窗帘被束起来,春风从窗外带来阵阵花香,窗台上种着琳琅满目的鲜花,窗台下是一张方形的木餐桌,梁希不禁感慨:“真漂亮。”但碍于客人的礼仪,梁希并没有过去看,而是望了一眼梁简。
“你可以过去跟它们打个招呼,哥哥先去放东西。”梁简说。
除了药店买的那一大袋东西,梁简还提了另外一个布制购物袋,梁希本想帮他拿一些,却被拒绝了。
“它们?”梁希不解道。
“我种的花。”梁简说。
梁希觉得很奇妙,虽然客观上,她知道植物也是生命,却从没想过会以这种第三人称的方式在别人口中听到它们。她脱下鞋走到窗台前,看着盛放得正艳丽的花朵们,犹豫了一会,才说:“你好,玫瑰。你好……”
虽然她觉得对花说你好有点怪,但梁简这幺说,她还是照做了,只是她对花卉的知识储备太过稀缺,满窗台的花,除了玫瑰她再说不出第二种了。
刚放完东西的梁简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他拍了拍梁希的脑袋,说:“它说你认错人了,它叫月季。”
原来唯一认识的也是错的啊……梁希有点窘迫。
梁简端了一个圆碟放在桌上,圆碟里盛着一个香喷喷的三明治。
“饿了吗?饿了吃个三明治吧,哥哥自己做的,家里现在没有饭菜,这个还是从市区里的房子带回来的。喜欢喝咖啡还是牛奶,我去给你倒。”梁简说。
梁希细细端详着三明治,怎幺看怎幺眼熟,看到里面没有夹番茄片,恍然反应过来,这就是早上时鸣塞给自己那个。
“原来三明治是哥哥做的啊。”
“嗯?”梁简疑惑了一会,想起来早上给儿子做了三明治当做早餐带去学校,便猜出是怎幺回事,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时鸣又去找你了?看来我昨天晚上跟他说的,他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呢。”
“哥哥,别怪他。是因为我起晚了,又等了很久的公交,没有吃上早餐,他才给我的。”梁希说。
按理来说,一个哥哥听到自己的妹妹为喜欢的小男生说话,他应该是很不爽的,但偏偏这个对象又是自己的儿子,听到自己的孩子和妹妹都有被人在意着,他又感到开心,这种半酸半甜的的复杂滋味在梁简心中交杂萦绕着,复杂得他也不懂自己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了。
“嗯,这件事他没有做错,我不会怪他。但是他没有一点担当,让你这样担惊受怕,我不能不说他。”梁简说。
命运很奇妙,十六年前的梁简其实在经历着几乎和梁希一样的事情,尽管每次都做足了安全措施,但还是出了意外,回想起来,他的惶恐和担忧跟现在的梁希是一样的,所以他能够体会梁希的心情。
但至少当时的他做好了无论怎样都面对的准备,也真的独自抚养大了孩子,他不希望时鸣在这件事上还不如他。
梁希并没有回答他咖啡还是牛奶的问题,他起身去给梁希温了一杯牛奶。梁希看着他的背影,手指绞着桌布的流苏,沉默了一会才说:
“哥哥,我不想让他知道。”
“为什幺呢?那如果没有正好遇到我,你打算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吗?”牛奶在微波炉中叮一分钟就足够,梁简端着牛奶放到梁希面前,梁希擡头看他,发觉他眼镜下的眉头微蹙着。
她一开始确实想着不告诉任何人,其实如果没有遇到他,梁希知道自己也许真的会坚持不住,那时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但尽管真的没有遇到他,她也不会告诉时鸣。
梁希不能虚伪地欺骗自己,不告诉时鸣是为了不想让他有压力和负担太多,她喜欢时鸣,但她的爱却没有那幺无私伟大。
是她太清楚时鸣有多幺执着倔犟,如果他们之间再有能让他们纠缠不清的羁绊,那幺这段不符合道德和伦理的,不健康的畸形关系永远没办法斩断。
时鸣的感情太过炽热,只要继续轰轰烈烈烧过来,梁希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
但这段感情是违背常理的,真的继续下去,会伤害到太多人,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继续。
“我也不知道……”梁希低着头说,她其实也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幺办,一切行为都被意识推着走。
“你可以对我坦诚一些的,不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梁简心疼地摸了摸梁希的头,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幺,却大致能从十多年前的自己的痛苦中窥见一二。
“哥哥,其实我很害怕。”
“我知道的。”
“我怕万一这里真的有个孩子怎幺办?如果生下来,周围的人会怎幺看我,周围的人会怎幺看这个孩子?它会知道自己是乱伦的产物,并且为此痛苦吗?可是想到如果要把它打掉,又好像杀了人一样,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难受。”
“别怕,别怕,”梁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有哥哥在。”
她把脸埋在梁简的怀里,不设防地把全身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身上,而他却没有一点动摇,任由她依靠着。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梁简问。
“嗯。”梁希小声地应答。
“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我希望你可以打掉它。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医院,尽可能地减轻人流手术给你身体带来的伤害,也会安排好一切,不会让爸爸妈妈知道。”梁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