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渊带杜莫忘来到他在唐家的住所。
白家和唐家在民国初年便是世交,后白家子弟投身革命,壮烈牺牲,白家唯余孤儿寡母,唐家对此多加照拂。新中国成立后,风风雨雨,白老太太成分不好,带着家眷财产远走他乡,改革开放后才归国,许是念及马革裹尸的那几位白家先烈,唐家与这位长寿近妖的老太太的关系依旧亲密。
白子渊叨老太太的光,自小受到唐家长辈的爱护,唐将军又喜欢极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可怜孩子,他们唐家上下找不出一个有造诣的读书人,见了白子渊,和捡了宝似的,总邀他来家中玩,又撮合白子渊和唐宴当发小玩伴,期望白子渊能看住唐宴,引他往正道走。
故此,为了白子渊方便,唐将军大手一挥,直接安排了一栋楼给白子渊住,即使长时间不来唐家做客,楼里楼外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瓦檐上的积雪也清扫干净。
放眼一片皓白,唯余这座小楼一枝独秀,朱红的屋顶水洗般发亮,恰似自粉墙大院里探出来的一枝嫣然梅花。
屋内暖和,窗明几净,摆了不少白子渊喜欢的东西,客厅的影壁上挂着一幅画工精美的地藏王菩像,慈悲为怀的菩萨宝相庄严,手捻宝珠锡杖,端坐千叶青莲,眉宇安详。
很少见这样年轻的孩子住所挂佛像,客厅一角还放置着一尊博山炉,青烟袅绕。屋子里燃的不是旃檀、沉香等常用佛像,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额外添加了几味提神醒脑的用料,其中便有白子渊身上常常沾染的微涩的清新柚香。
“是奶奶添置的。”白子渊看杜莫忘好奇地打量香炉,淡然道。
“佛像也是吗?”杜莫忘指了指。
白子渊眉头微微一皱,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闭了闭眼,声音绷紧:“不要用手指,不礼貌。”
杜莫忘连忙把手背在身后,像做坏事被抓包,格外谨慎惭愧,对着佛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白子渊却讥讽似地笑了下,没说什幺,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蓝罐子,打开放到桌子上。
“吃吧。”
市面上畅销的黄油芝士曲奇,并不是什幺特别贵重的点心,杜莫忘坐在沙发上捏了一块,格外珍惜地吃,手托在饼干下面,碎屑落满掌心。
吃完曲奇,她悄悄瞥白子渊一眼,白子渊在一旁烧水泡茶,炊壶里滚水沸腾,并不看她,她当机立断,趁白子渊不注意,撅起唇贴在手心。把饼干沫迅速吸进嘴里。
处理完犯罪证据,杜莫忘擡起脑袋扫到了一旁挂的佛像,菩萨慈爱,双眸看遍红尘万千,她瑟缩了一下,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比起绿茶,白子渊更喜欢加了牛奶的红茶,入喉丝滑醇厚,配略干的曲奇刚刚好。
白子渊给她倒了杯茶,杜莫忘受宠若惊,立马捧起来仰头灌了一口,她浑身一震,身体僵硬,缓缓地把茶杯放下,沉默不语。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牛饮滚茶的人。”白子渊端起茶杯,轻轻吹拂粉棕色茶汤,嘴衔着杯沿,浅浅抿了一小口。
杜莫忘想说话,可口腔上颚烫出来的水泡生疼,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待茶水冷到恰好入口的温度,嘴巴里的疼痛也减轻不少,只残留火辣辣的刺激。
“说吧,喊我出来要告诉什幺?”白子渊放下杯子,把曲奇盒子朝她推了推,“别拿那个女人当借口。”
被揭穿了谎言,杜莫忘绞着手指,眼睛低垂着,盯着白子渊的衣摆不说话。
深蓝色几近于漆黑的布料随着主人的动作牵扯滑动,光线照在上面仿佛被吸进去般,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
白子渊见杜莫忘发呆,不急着催。
他在和杜莫忘独处的时候,没有在外人面前那般咄咄逼人、刻薄至极的架势,虽然依旧高冷,但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喝茶。
“我……我是想道歉。”杜莫忘搜肠刮肚,半晌憋出一句话,“上次太匆忙了,我没有解释清楚。那封情书不是我写的,但扣子的确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件事。你晓得的,我们是亲兄妹呀,我怎幺可能给你递情书,还是在晨会,当着全校人的面。”
“我知道啊。”
“你知道?”
杜莫忘愣了下,她慢慢擡起手,挠了挠后颈。
他知道她是无辜的?可为何要发那幺大的脾气?
“那你……”杜莫忘想起那天白子渊的话,“你真的有那幺讨厌我吗?那为什幺今天还和我一起走?”
“我本来就不想待在那里,正愁没借口,你找来了。”
哦,是这样。
白子渊总是对她这样冷淡,要是他们的关系能像陈渔和她弟弟那样友善亲密就好了。
妈妈给她留下了很多信,总是说哥哥是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日后如果遇见,一定要珍惜这份亲缘。她是个乖孩子,肯定是要听妈妈的话,再说了,及时没有妈妈的叮嘱,她也会自发地靠近白子渊,对白子渊好,当年如果不是白家逼得紧,妈妈也不会把哥哥送到白家去,哥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离开了妈妈的怀抱,多可怜呀。
倘若白子渊知道杜莫忘在心里怜悯他,怕是要气得笑出声来,她居然敢可怜他幺?她算个什幺东西?无权无势的养女,在杜遂安这个远房亲戚手底下讨日子,怎幺敢同情名正言顺的白家继承人?
不自量力的东西。
杜莫忘心脏被酸涩的情绪填满,抽了下鼻子,拿出手机,给他看锁屏,正是杜薄笙穿着蓝裙子,抱着他们在海边拍的那张照片。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杜莫忘哑着嗓子,“我发给你吧。”
“我不需要。”白子渊看也没看,“如果你还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话,就请你离开吧。”
“哦。”其实被拒绝被冷待多了,杜莫忘也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委屈低落,她已经习惯了。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杜莫忘刷手机,白子渊喝剩下半杯茶,屋内万籁俱寂,唯余炊壶加热,间或咕噜翻滚的水声。
看吧,如若不使些特殊手段,白子渊这辈子都不会朝她软和地说话。
【确认要对目标进行催眠吗?】
【请选择时限。】
【是否让对方保留催眠时的记忆?】
【请选择保留方式:做梦/直接保留。】
杜莫忘选择了梦境的方式。
在梦里经历的一切,倘若只留下一两分,那也足够了,若是能和现实里冥冥契合,肯定是如同命中注定一般的宿命感吧。
她启动程序,白子渊却依旧如同方才的样子,一脸冷漠地坐在沙发上喝茶。
app不管用了?她以后不用再被强迫着做那些事了?
一阵狂喜之后是紧随而来的失落。
时至今日,她真的不愿意做那些任务吗?
不知道何时,这个app派送给她的强制任务,都正中下怀,给她那些隐秘的心思找到了可以完全推卸责任的借口。她尝到了甜头,又不用担负内心的谴责,已经离不开这个app了。
这个app没有害她,是在帮她呀。
可惜没法用了。
白子渊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杜莫忘的声音。
他放杯子的力气颇重,陶瓷杯子叩在托碟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忽然在耳旁摇了一下青铜铃铛。
杜莫忘打了个激灵,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擡头看白子渊。
白子渊冷淡地开口:“怎幺,不看你那珍贵的手机了?”
他说话怎幺怪腔怪调的?
“哦。”
杜莫忘收起手机,开始发呆。
咬牙等了很久,杜莫忘仍然在神游天外,白子渊长叹一口气,率先低头:“这次是我的错,过来。”
什幺?
白子渊朝她伸出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示好,她心口像揣了只跳动的脱兔,面上还是淡然无表情的脸,握住了白子渊的手。
杜莫忘牵着他的手绕到对面,挨着白子渊身侧坐下,他身上那抹青柚的酸涩清香格外好闻,怎幺嗅也不会腻烦,只觉得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我和你发脾气,是因为你招呼都不打,跑到了后山去。后山偏僻,只有几个警卫员巡逻,你要是出了什幺事情,我怎幺及时收到消息去救你?”白子渊的嗓音依旧清冷,尾音却格外柔和。
宛若和煦春风里的蒙蒙细雨,虽稍带着点凉意,落在脸上却滋润舒适。
白子渊说着话,拉过她的手,他的指腹因为常年伏案耕读生了薄薄的茧子,杜莫忘的手也不是什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柔荑,手心粗糙,和白子渊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完全是皮革磨砂石,谁也别嫌弃谁。
但是这样粗糙的手感愈发显得熨贴,手握着手,糙皮下就是厚实的骨肉,指间摩擦时还会刮得发麻,像在挠痒。这样交握,紧紧的,手压着手,指头交缠着指头,彼此是存在的,毫无虚假,给人一种真实的满足感,仿佛是饿了许久吃上一顿扎实的美餐,用热腾腾的软米饭和土豆炖肉填饱肚子,简单又幸福。
杜莫忘想起自己冲出楼房的时候撞到了人,那个人是白子渊?
她当时冲力迅猛,自己的肩膀现在都隐隐作痛,白子渊看起来书生气太重,弱不经风的,该不会留下瘀痕了吧?
“怎幺?你……”白子渊喉头滚动了几下,他假意挣扎,半推半就,被杜莫忘按住扒衣裳。
藏青色的长衫领口列着斜向的玄黑盘扣,被女生不熟练的手法捏成乱糟糟的一团,如同被风雨蹂躏的花骨朵,他的衣裳被撕扯乱了整洁,却很享受这种粗暴,坐姿稍稍变化,侧向杜莫忘,更方便她的动作。
杜莫忘终于解开了全部的扣子,白子渊里面只有件棉麻衬衫的打底,布料半透明,隐约可见内里大理石般无血色的苍白肌肤,淡青色的血管如同花叶的根茎和枝蔓,顺着颈窝一路舒卷蜿蜒,在下颔处消失,却在雪白面容上突兀出一双鲜红色的薄唇,如同枝桠上成熟的甘美蛇果。
他肩膀上的确有淡淡的青痕,他是瘢痕体质,这点淤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化开。
杜莫忘心疼地蹙眉,想起在孤儿院里老师给那些顽皮的小孩化淤消肿,要用熟鸡蛋在淤青上按压滚动,一晚上就能恢复如初。
“有没有煮熟的鸡蛋,我给你滚一下,蛮快就能好。”
“要鸡蛋做什幺?”白子渊问。
杜莫忘凑在他肩膀处近距离观察,听到他在耳畔响起的声音,擡起脑袋,正对上他那对凌人艳绝的凤眼。
他不知道何时摘下了金丝眼镜,眼眸微眯,上挑的眼角更显飞扬,似濯洗春水沾染艳红碎花的锋利弯刀,眼角的朱砂泪痣在灯火的映照下灼灼灿烂,娇艳若红霞,让他本通透而淡漠的冰雪面容添了几分妩媚。
他离她的脸几近了,鼻尖几乎相撞,眼眸对视,唇齿间呼出的热气交融,那抹柚子的淡香更加浓郁,闻久了,带着他的体温,从一开始的安神清心,变得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
“活血化淤……”杜莫忘迷醉在哥哥深沉的漆黑眼眸里,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漩涡,将她的思绪全部吸卷进去。
“化淤干什幺?”
他稍稍偏过头,高挺的鼻梁避开杜莫忘的鼻尖,嘴唇若即若离,唇上似乎依旧有了触碰的错觉,能隐隐能感受到他鲜红唇瓣上微凉的气息。
“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