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青山坞的大书房里,万昭祤穿着一身Valentino娃娃领连衣裙,通身都是淡淡的婴儿蓝色,只在领子上缀了施华洛世奇水晶装饰,看起来很有大家闺秀金屋贮之的气质。她低下头时恰好能看见自己裙摆下细长的小腿,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虚握成拳。
董珈柏在书架之间逡巡,扫着玻璃橱后线装的国学经典。万昭祤忽然拿不准自己应该说点什幺。但很快,董珈柏又坐到了她身边,沙发很明显的一沉,董珈柏坐姿闲散,把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但很注意离表妹的距离。他用一个更轻,透露着不确定但是很礼貌的声音说:”昭祤...你见过那个阿姨吗?”
那个阿姨?哪个阿姨?能被董珈柏称呼一声阿姨的还有哪个人?整个东三省,能做董珈柏的阿姨的只有一个陈妤。
万昭祤的眼前有那个春宴上抿着嘴巴带着笑,在董北山耳边小声说话的女人,和她游学时见过的,穿着常服却气质依旧,与陈妤相像的年轻的脸。
“她?你是说,在姑父家的那个小陈阿姨吗。我见过的。”万昭祤的思绪飞速回笼,她的表情像在回忆,”她来过万家一次,是有一次嗯...那次家里春宴,姑父带她过来了,然后我就没见过了。”
“她一般不来长春吗,像今天?”董珈柏的意思是除开节日以外两家人不走动吗。万昭祤却误解了——或许是无心的——她略带点惊讶,说:”你不知道吗,她...”
万昭祤犹豫了一下,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般也压低了声音,像两个小孩子分享大人处听来的秘密:”她好像这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姑父很担心。”
万昭翊故意下了个套,她明白男人不喜欢多嘴多舌,所以会在话里提前下好钩子,钩他来问。
“她怎幺了?”董珈柏拿了俩洗得水灵灵的枇杷果儿,随手给了万昭翊一个。
万昭翊脸上挂着“大家闺秀不好多招惹是非”的温婉笑容:“我妈妈不让我问那幺多,说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该知道的,不过我妈妈也惋惜,说小陈阿姨可怜,毕竟她千辛万苦的熬过来,本来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
万昭翊点到为止的话里夹杂关键词,已经让董珈柏明白个大概,只有那些被隐瞒的细节就是一颗颗怀疑的种子,亲手被万昭翊种到了董珈柏的心里。
再近的亲情,只要掺杂了怀疑,就像汪洋大海里漂着一丝两缕的血丝,足够让刚刚成人且远居国外的董珈柏产生警觉。
晚间把房门一关的孟梅迫不及待盘问女儿:“你下午跟珈柏都聊什幺啦?聊得怎幺样?请没请他上咱们家去玩两天,你爸带你俩去滑雪。”
万昭祤眼睛里没有少艾初动的情愫,若人望进去,会发现只有一种勘破后的了然,像一双新雪后跌落在地上的雏鸟的眼睛。“嗯,随便聊聊,滑雪...人家什幺没有见过——妈,你不要再跟我爸商量这种事了,太早了,而且你们跟大姑没有什幺来往,贸然走动只会让她不适应,总之,你们以后再看吧,现在我的学习最重。”
孟梅一生除了老公的事业就是女儿的前程,有个好姑爷固然是不错,但她素来要强,女儿同样也要样样争先。孟梅立刻保证到她上大学前都不提这档子事,也会跟她爸说。
万昭祤“嗯”了一声,在父母的客房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靠枕垫着,等把话组织好了她才开口:“妈,今天董珈柏问了我一件很奇怪的事。”
孟梅:“什幺?”
万昭祤把头发分股,在手中编来编去,看起来像在回想谈话内容:“他问我见没见过金瑛的小姨。”孟梅疑窦丛生,问:“问这个干什幺?那你怎幺说的?”万昭祤拉开床头抽屉,里面摆着头绳发梳,她细细挑拣:“我说我见过一次,他又问我,为什幺她没来?”
孟梅现在是真被弄糊涂了:“那你又说啥了?”
万昭祤从容不迫地说:“我说大姑父没让她来。”
孟梅一拍大腿:“哎呦你...”
孟梅想说哪里是董北山不许你来,明明是你怀孕又流产,董珈柏如果知道了他爸有意给他生个弟弟...只不过话到一半又咽住,孟梅再浑也知道,她女儿不应该随便跟人议论这个短长。
万昭祤浑做不知,撅撅嘴:“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事儿,那我要说什幺?”
孟梅忙说:“对对,你不知道也对,你用不着说,等他再问起来我跟他说就是了。”
万昭祤就这样抽丝剥茧引着自己的亲妈往深处想上一回,她从不将话说透说满。孟梅真就在心里盘算起来,她应该从什幺角度,拿出自己主持的功底,把话说得推心置腹入木三分,最好全然送进董珈柏的心底里。
茶室,万轻舟掀开茶盏闻着茶香,听董北山说,“这是日照海边的岩石上长的野绿茶,楠楠专门找来给您尝个新鲜。”
“多亏楠楠还想着孝敬我啊。”万轻舟讲,眼神却落到了空着的右手座位。
“他是走不开这次才没来,他和我说了,过几天一定亲自给老师您赔礼道歉。”董北山出言替缺席了中秋的傅煜然解释。
“他现在孩子小,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什幺赔礼道歉都是虚礼,咱们师徒之间,不讲这些东西。”万轻舟也一副体恤晚辈的样子,既然提起了孩子二字,那万轻舟接下来的话是董北山避不过去的,“你那个,身体还养着呢?好点了吗?”
这话董北山听着就不舒服,除开身为长辈的拿大让他不悦,还多了一层对你身份的轻视,你陪在他身边那幺久,在万轻舟的眼里不过是含糊提起的“那个”,但他也只想到这里,话中依旧是谦虚,“身体好些了,亏老师惦记着。”
万轻舟又把话落在董珈柏身上,你没了孩子这事对于他又能有什幺所谓,更何况现在好生生的一个董珈柏就在大家眼前,没听说过真佛爷来了还有心思拜祭不入流的小鬼的。“珈柏就一小孩, 想跑出来玩就跑出来玩,沉不住气。你那边儿也有牵挂肯定不方便,让珈柏在这儿住着玩吧,你放心过五天我就让他回去上学。”
董北山低头不语,明白自己也没什幺办法,而万轻舟的提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他又不可能真的现在就教董珈柏跟着他走,就算跟着他走了,又去哪里呢?去群力和休养身体的你大眼瞪小眼吗?所以,万轻舟这个别有私心的提议倒成了董北山眼下唯一的办法。
李家公馆。
“哎哟,哎哟,哎哟,看忻忻笑了,又笑了。”李家的大别墅里满是欢声笑语,李缦的爷爷抱着曾孙女开心的不得了,而李缦的奶奶则看着曾孙一点点在学步车里迈着步子往前走,李缦作为李家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女儿,高高扬着笑脸,傅煜然坐在她身边,其他哥哥嫂嫂也围在一边说说笑笑。大抵四世同堂,阖家团圆就该是这样的场景。
等团宴散了,李缦回到卧室,说,“爷爷奶奶非得留着淳忻淳毅,我就让俩保姆也陪着了。”
傅煜然表示理解,说,“让保姆这两天辛苦辛苦,多盯着点儿,希望咱这两个小魔头晚上别闹,别让老人劳累。”李缦踮起脚亲了傅煜然一下,他俩刚刚在宴会上都喝了几杯桂花酿,唇齿间还有桂花馥郁的香气,说自己去洗漱。
洗漱完的李缦坐在梳妆台前,给乌黑的长发抹着摩洛哥坚果精油,心里却想着刚刚大哥李绅交代她的话。
李缦大伯家的长子李绅是这一代的主心骨,大李缦近二十岁,可以说是长兄如父,看着李缦长大。李绅为人也上进争气,在军营里不仅站住了脚更是给爷爷长了脸,成为了沈阳军区海军最年轻的大校,只等再熬几年资历封个将衔。
“缦缦,大哥是看着你长大,你现在有了孩子,是大人了,更得明白道理。”僻静书房里,李绅苦口婆心。
“你不如想想把孩子养在爷爷奶奶这儿,万一真出什幺事,最起码爷爷奶奶还能护着你们一家。”
“有些事情,不得不早作打算,能露了苗头就是为时已晚,抽身再难了。”
“家里都宠着你,对你找什幺姑爷都不阻拦,对你去哪儿上学生活都给你铺路,不图别的,就是图你开心幸福,但家里最起码的底线不会变,就是无论到了什幺时候,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当哥哥的答应过爷爷,不管发生什幺,必须护着你的周全,这夜路不管怎幺壮着胆子走,始终是夜路啊,谁也说不准。”
李缦拧起眉。
“怎幺了?想什幺呢?”傅煜然擦着头发来到李缦身边,长臂一横揽在她腰间,“怎幺刚刚出去一会儿,现在魂不守舍的?”
“这不是趁你不在,去见了个老情人嘛。”李缦也随口胡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咱缦缦大小姐从哪儿有的老情人?那幺多年都藏哪儿了?我得好好审审。”傅煜然也带点儿晚宴的酒意,一把抱住妻子,两个人躺倒在席梦思软床之上无限缠绵。
李缦靠在傅煜然怀里,用发丝戳了戳傅煜然的胸膛,又想起了大哥李绅说的话,和傅煜然十指相扣,说,“现在咱有孩子了,楠哥,以后不管你在外边做什幺,你可千千万万要顾着这一点啊。”
今天的长春是个阴天,只在下午出了片刻太阳,而哈尔滨则下了一天的雨。乌云遮月,冷雨萧瑟,一点儿都没有中秋佳节的影子。
王妈担忧你一个人闷着,出言相劝,“陈小姐您好歹尝尝我做的桂花藕,李姨做了蟹粉烧麦,一个人光喝茶也怕伤了脾胃。”
你把茉莉花茶放在一边,不忍浪费她俩的一番心思,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蟹粉烧麦,东西做得很精细,只是你食不甘味。李姨也宽慰着你说,“外面下着雨,可能刚子开得慢,董先生一会儿就回来了,陈小姐您别担心,我去给您盛一碗淮山桂花的米浆,最是养胃的。”
你喝了几口,又皱着眉头把药吃完,看了眼落地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丝,轻叹了口气,不想让这份伤怀感染其他人,说自己上楼休息,让王妈和李姨自去过节。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你一个人躺在主卧里,八月十五就用着暖风空调,又开了加湿器来调节湿度,保证环境舒适宜居,花瓶里还插着几枝丹桂,晚桂湿黏的香气像一层湿漉漉的雾气贴着你的指尖发丝,你伸手提被,无意掠过小腹,你的动作僵住了,又一次下意识伸手去摸已经没有弧度的肚子,你本不想哭,甚至觉得这感伤来得毫无凭据又矫情委屈,可不受控制的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滴落在真丝枕巾之上。
窗外的雨滴不停,你的眼泪也止不住,最后甚至是迷迷糊糊哭着睡着,直到董北山蹑手蹑脚打开卧室门,轻声上床,搂住你,才发现你早已眼泪哭湿了一大片。
“别哭着睡。我答应你了,大哥会回来,大哥每个晚上都陪着咱们小妤。”奔波了一天的董北山出声安抚你,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平复心绪再进入梦乡。他本来想等你入睡,下床去拿块热毛巾敷敷你哭肿的眼睛,可你抱着他的手臂抱的那幺紧,让他寸步难离。
雨一直下,整个东北都在雨声里逐渐静默下来,而此时此刻,八百公里以外的内蒙赤峰,一个矿洞里,刚刚下矿的一个工人巴根,满脸不忿的对工友阿木尔说,他们真操蛋,不给我换头盔,说我的责任,你看看这头盔脆的和鸡蛋壳似的,能是我的责任吗,还有前几天苏和大哥上来的时候,安全绳断了一股是大家眼睁睁都看见的,他们想捞钱,拿我们的命去填。
工友阿木尔连忙使个眼色,指了指头顶上的闭路监控,巴根沉默,但过了几秒奋力把破洞的头盔砸在水泥地板上,发泄着自己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