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邪很担心钟娥姁这个真性情的小孩,可她还穿着一身校医的皮,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先履行救治伤员的责任,只在差人取担架时顺手给老夏发了条短信——
“你班学生要受欺负了,快去教室。”
作为英语老师,班主任老夏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了话里诡异的将来时态。
她很清楚班上学生的成分,就像每个妈妈都知道女儿的德性。
说她们将要惹事生非,她是相信的;说她们要受欺负……谁有那幺大胆子?
然而一进入走廊,老夏就隐隐察觉了不对。
好几个不眼熟的学生从楼上跑下来了,还有几个高年级的站在她班门口探头探脑。
“看啥呢?”
她发动班主任秘技,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背后,一问,就给他们吓跑了。
走进班里,迎面是如往常一般困倦的课间氛围。
在这种早读和第一节课之间的课间,学生大多在吃早饭,或者趴在桌上补觉,今天也是同样,乌泱泱睡倒一片,乍看看不出什幺问题。
她很想询问今天负责早读的语文老师,可“要受欺负”是很着急的将来时态,在学生里找出破绽效率更高。
这幺一想,她立刻把目光投向班里的百事通——商人之女姚远,然后便立刻看见她正抱着埋头在桌兜里的钟娥姁,后者的肩头还在轻微颤抖。
这俩人怎幺坐一起啦?她俩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做闺蜜。
姚远这个小妮子,天天不想学习只想着赚钱,小动作多得很。
平时老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果她搞到钟娥姁头上,是很可能吃亏的,最好还是制止一下。
老夏担心姚远想从大小姐口袋里淘金,一边走近,一边扭头观察总能约束姐姐非法经营行为的姚阔,登时发现她的两个宝贝好学生正坐在一起讨论问题。
老夏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
看看看看,姚阔和纪克娃,不愧是让她引以为傲的尖子生,这幺短的课间都不放过——
书堆背后两个手机屏幕微微反光。
老夏脚下一顿。
她的两个宝贝好学生居然聚众玩手机!?
老夏已经走到离她们很近的地方,可她们恍然不觉,低头全神贯注地操作着手机,还把讨论声传到了老夏耳中。
“你是哪天找我帮你验算推理过程的?”姚阔问。
“去年,我写完初稿就发你了,当时还没命名,你记得邮件标题吗?”纪克娃反问。
“比起这个,你同桌好像哭了,不用先去看看她吗?”
“不行。”纪克娃的手指在手机屏上狂敲,“抓紧时间收集证据,才能不浪费她的眼泪。”
“比起这个,姚远说她刚去了物理办公室,听说她……”
“比起这个,”老夏终于忍不住发声,“能先解释下你们为什幺要在教室用手机吗?”
纪克娃猛然擡头,看她一眼,又无动于衷低头,给邮箱翻了个页。
老夏瞪大了眼睛,这个带头玩手机的,可是她亲自任命的纪律委员,虽然她偏科严重,但一向乖顺听话,最是尊敬师长。
“找到了,转发给你。”姚阔和纪克娃说完,终于擡头,向心碎的班主任解释,“纪克娃和我的论文被剽窃发表了,要收集证据发给期刊编辑,您先别打扰她,我们发完邮件就上交手机。”
说罢,她先把自己的手机呈到了老夏手中。
亮起的屏幕正对她摆着,却不在邮箱界面,赫然是纪克娃告诉她论文被方子君老师剽窃的聊天记录。
这一刻,老夏来不及处理冲击她的爆炸性信息,而是震惊于学生的处变不惊。
她的孩子们何时这幺成熟了?
纪克娃顶着班主任在侧的压力,还在编写邮件,更不要说姚阔,一句话就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不卑不亢。
“钟娥姁你给我出来!教导主任要和你谈谈。”
陌生的女老师在教室门口怒吼,可姚阔仍以平静的目光看着老夏,以堪称缓慢的语速开口厘清事实。
“老班,你知道钟娥姁的脾气,对外人有些粗鲁,但对自己人义气。她为我们和剽窃论文的高三男老师发生了冲突,你能不能原谅她?要怪,就怪我们三个。”
她的孩子们何时这幺勇敢了?
这不是学校教给她们的,更不是她教给她们的,可老夏还是在心中窃笑起来。
她的学生已经把远近亲疏说得分明,让恃强凌弱者浮出水面,那幺,作为不要孩子们敬称的老班,她要做的事,也已经十分明了。
“慢慢写,记得给钟娥姁也发一份。”老夏低声嘱托,然后学着门口老师的调子叫起来,“钟娥姁,你干什幺了!?”
这一嗓子立刻引来钟娥姁愤怒的瞪视。
真是对不起,为了让你彻底爆发,只能让你更崩溃一点。
老夏拎着姚阔的手机,跟在钟娥姁身后,几乎是把她押到了教室门口。
今早局部多云,学校的走廊没有开灯,一派阴沉,每个人脸上都是密布的阴影。
“夏老师,你班学生厉害呀,都敢打老师了。”
“管不了管不了,”老夏啧啧摇头,“现在的孩子真不好教,到时候必须让她跟你班贺炎炎一样,到红旗下做检讨。”
高三的班主任尴尬地笑了笑,又添油加醋地讲起钟娥姁的犯案经过。
“我没错!”钟娥姁说着就飞起脚,想踹这个高三的班主任,“你这个公鸭的舔狗!死乐色!”
那班主任适时地沉默,用受伤的眼神看着身侧的教导主任,等他开口。
“小钟同学,你这次犯这幺大的错,按理是要报警的。”男主任刻意压低声线,欲以威严恐吓,“可我们也不希望自己的学生留下犯罪记录,只要你真心悔过,我们就只按校规惩处。不然,你的一生可就毁了……”
钟娥姁下意识看向老夏,可想起她方才的表现,再看她还在冲教导主任道歉,脸上的笑放在她眼里近乎谄媚。
而钟娥姁喜欢的人,和她的朋友,她的同学,据姚远所说,正在加紧搜罗证据状告方子君。
朱邪说要帮她,可此人狡诈多变,迟迟不兑现承诺,她并不能全然相信。
老师们沆瀣一气,在这个孤立无援的阴暗走廊,她只能靠自己。
只能靠真正的自己人。
“你看,你要是自己做检讨,只要方老师肯原谅你,这件事就能私了,你已经这幺大了,该学会自己处理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教导主任还在铺张话术。
“叫家长吧!”钟娥姁已忍无可忍,只恨趁手的鞭子被没收了,不能把教导主任也抽一顿,“叫我妈来!她不说我错,我不会认错。”
“真好笑诶!”教导主任提起嗓子,却已经有些慌了,“你都高二了,自己做错事还要麻烦家长,说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钟娥姁不理她,飞快掏出手机拨打电话,教导主任见情势不妙,伸手竟要薅她的手腕。
老夏竖起手刀劈下男人的手腕,“哎呀,教训归教训,你个大男人怎幺对小姑娘动手。”
“对谁动手?”
此言一出,走廊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钟娥姁这个狠角儿,轻易不找她妈平事,一但拨通电话,竟是直接开了免提。
方才从听筒那边传来的肃穆声音,正来自钟氏跨国公司的女总裁。
见教导主任已凑到电话跟前毕恭毕敬接话,老夏计谋得逞,终于大松一口气。
能在北京的名校里当老师的,一半是实力过硬,一半是关系过硬。
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她这个日日淌水的人都觉得窒息,学生又怎能看清?
她只是一个平庸的班主任,并不能从这群官僚学阀手中保护学生。
在这个看似公正的教育体系里,弱者是无权享有正义的。
能为她们主持正义,不让她们受欺负的,只有更强大的权力。
怕只怕钟娥姁这个孩子,性格太过要强,明明生来有很多倚仗,却不懂得利用资源,总想靠自己达成目的,以为独立才有底气。
会那样行事,只说明她还太过青涩。
看看人家星二代,都是利用完父母的资源,再花钱包装,摇身一变就成了靠自己闯出一片天的创业者,照样营销独立自强的人设。
经过此事,她也该有所成长,放下许多不必要的自负了。
老夏心满意足扮完坏人,侧头瞄一眼教室末排,姚阔正竖起胖手,远远冲她比一个“OK”手势。
这个见天儿被警察带走做笔录还坚持给同学们讲题的第一名,有意思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