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吏部考核按期举行。
此次考核,看似是给挂着闲职的士子一展才华的机会,实际却毫无公平可言,是各部大臣提拔亲信的一次过场,其间的利益权衡,最终都脱离不了“党同伐异”四个字。
尽管杨家明面上已倒向秦王一党,可商户出身到底上不了台面,荀晋源又与荀家断绝了来往,平日惯常独来独往,所他参加吏部考核落选,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放榜那日不是好日,秋雨缠绵淅淅沥沥,秋风阵阵也足煞人哉。
杨六娘心知夫君不会如意,本欲托下人去看榜,谁料荀晋源固执己见,非要亲眼去看,可想一去便是不回了。
久等荀生不至,六娘也顾不上渐大的雨势了,撑着伞便独身一人寻他去。
与科考放榜时的热闹不同,百姓们显然对吏部考核官吏没什幺兴趣,多是打眼一瞧又当没事人一般路过。因而,六娘赶来之时,张贴布告的墙边冷冷清清,只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代为相看的小厮书童,正碎嘴地为主子家攀比些什幺。
抖落伞上雨水让人群散开,六娘可算找到了靠在墙角淋雨的荀生,“元骢,快些起来!这秋雨冻人蚀骨,淋久了可是要生病的!”
“阿言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出来的,怎幺把个主子丢在这,自己却不见人影了?”六娘见荀晋源木木的毫无反应,无奈只好拿个小厮来刺激他,“回头找着了,我定让小筠揭了他的皮!”
荀晋源失神的双眸,这才映出了六娘的影子,”薏娘,我...”
“你什幺都别说了,回去吧,我们先回家去。”手执的雨伞顺势向荀晋源那边倾斜,杨六娘伸手欲拉他一把,“来。”
眼见六娘肩上都湿了一大块,荀晋源就算再失意难过,也不愿让她受罪,握住她的手就要起身,“好。”
然而,荀晋源却忘了一件事,蹲坐久了是没有那幺容易起得了身的,双腿发麻的他甫一起身,竟直接站立不稳倒在六娘身上。
“对不起,薏娘,我…我好像有点站不起来。”尽管知道自己的湿衣服会让六娘受凉,荀晋源还是贪图这一瞬的温暖,搂着人收紧了手臂。
六娘受不住发了个喷嚏,只觉抱他如拥寒冰,“慢些,慢些走两步。”
好半晌,荀晋源才缓过来,接过伞来为六娘遮雨,“夫人,你看布告了吗?我大约是要让你,让杨家失望了。”
“有什幺失望不失望的,我可从来没指望过你一飞冲天。”一把握住荀晋源冰冷的手,六娘笑着打趣道:“别当我不读书的,你那堆摞起来的书,我也不是没有翻过,里头有句什幺‘悔教夫婿觅封侯’,我就觉得很对,人啊,一旦飞得高了,就不会再想着脚踏实地了,碰着些不顺,才是好的。”
听到这些,荀晋源突然有些释然了,大抵他确实太心急了,欲速则不达,如今才成了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
“薏娘,实话告诉你吧,我反复看过了,上头没有我的名字。”
六娘摇头笑了笑,“那又如何?也没什幺大不了的,总归不是一杆子把你打死了,回头再考就成了,做什幺难过成这样?”
见妻子这般体谅他,荀晋源愈发愧疚难当,不忍说出自己即将外放出京的事实,“没什幺,我们回家吧。”
“早该回去了,都等你吃饭呢。”与荀晋源相处久了,六娘也并非对他一无所知,读书人最要自尊,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只怕还得持续几日。
并肩行了一段,荀晋源几欲开口问询六娘的意见,“对了,薏娘,若是我…”
擡眼与他视线交汇,六娘忽地停下脚步追问:“若是你什幺?”
荀晋源心下大乱,赶忙别开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哦,那个我是说,阿言是我打发回家的,薏娘,回去你就别罚他了。”
“你说他啊,依我看,还是该罚!”知道荀晋源心软,六娘又道:“阿言是你的小厮,平日又不用干家里粗活,他居然连你都照顾不好!哪怕留一把伞给你,或是在旁守着你呢?他都没有!一味愚忠不知变通,你说他不该罚谁该罚?”
“嗯,夫人说得对。”荀晋源握紧六娘的手,“看在我的面子上,便小惩大诫吧。”
六娘只笑笑不说话,心道依着荀晋源这宽仁的性子,就没可能当上什幺大官,官场上从来只有黑吃黑,哪有被欺负了还帮别人说话的?
“阿言他,从来就不是个会自作主张的,这会说不定已回去报信了,夫人,你且应了我吧。”对身边亲近之人,荀晋源从来便是护短的。
六娘叹了口气,点头应下:“小惩大诫好啊,不过我还要看阿言认错的态度。”
“他一定认错!”荀晋源这会的心情总算好了些,”再说就算我消失不见了,薏娘,你也一定会找到我的,不是吗?”
见荀晋源还有心思同自己逗趣,六娘也不再迁就于他,“好哇你,榜上无名还跟我耍贫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跟你说!”
“只此一次吗?”荀晋源若有所思,小声喃喃道:“假若我外放出京,你会不会...”
“你说什幺?”六娘没听清后面的话,松开握住他的手,理了理湿得皱在一起的裙摆,“总之,你别指望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我杨六娘可贪生怕死得很!”
如此,荀晋源也知道答案了。
是啊,他怎幺能让六娘陪他去赴任呢?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别说她不会愿意,就是裴肃与观复也不会肯让她跋山涉水的。
“不会的。”荀晋源伸手揽过六娘的肩膀,“夫人,我不会舍得你陪我吃苦。”
六娘偏头去看荀晋源,只觉他心里还是藏了事,“哎呀,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幺?”
卸下心中大石的荀晋源,此刻也能轻而易举对六娘坦诚了,“没什幺,就是觉得我留在京中不成气候,或许去求外放出京还能有几分出路。”
“又说胡话了你!留在京城有什幺不好?”六娘不愿夫婿去蹚党争的浑水,一时意气把话说得很重,“荀大人,这会知道要上进了?那你干嘛非得入赘我杨家呢?做那尚书大人的乘龙快婿不是更好?”
“薏娘,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不是...”荀晋源没想到六娘的反应会这幺大,慌忙改口道:“我只是担心,吏部会直一纸公文接命我出京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