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他如今大病初愈,还不算好得彻底,怎可长跪?”雍昭满心焦急,眉心紧锁,出口也不免带了几分的急切,“留下照看的人连这点眼见力也无吗?”

“是纪公子他自己不肯。”明知陛下不过关心则乱,出口才严厉了些,谭福仍紧张得掌心冒汗。

雍昭一时哑然,只又闭起眼,指尖捏在眉心,缓缓叹了口气,才又睁眼,望向寝宫方向,闷声道:“这倒像他的性子。”

末了,视线才慢慢收回,落在谭福身上,温声道:“让他们手脚再快些,半盏茶内若能到,便在月例里头添一份赏。”

谭福点点头应了,又快步向前走了些,朗声将雍昭的话通传了,又退回来雍昭身侧跟着,听候下一句吩咐。

听了有赏,果然撵轿的速度就又快了些。

雍昭垂头,将一直捏在饰物摊在掌心,又仔细看了片刻,才一翻掌,将那饰物收紧袖中。

这会离寝宫已不远了,依稀都可望见殿外规矩立着的宫人。

雍昭刻意敛了神情,眼底的焦虑紧张却仍掩不住。

分明心急得不行,却又碍于帝王威严,再如何也不能提着裙摆便飞奔起来,只能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殿内。

每一下的步伐,在雍昭心底激起的波澜,都像是两军交战前那震响的鼓点。

她俺在衣袖之下的指尖轻颤起来,她立在门前,长舒一口气,才散了众人,独立向内走去。

跨过门框的瞬间,愧疚如同大坝倾斜时的滚滚洪水,翻出滔天距离,几乎就要把雍昭逼退。

然而她只不过又顿片刻,一抿唇,复又擡脚迈进寝殿。

第一眼便望见的,果然是意料之中,俯身跪地的纪舒钦。

他赤身裸体,脊背弓起,头垂得极低,让雍昭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原先穿在身上的里衣大约因着无处可放,便被他叠得规整,放在身前。

“罪奴参见陛下。求陛下……责罚。”

带着病气的沙哑声响在雍昭望见他的第一眼时便响起,踉跄划过寂静的室内,跌跌撞撞落到雍昭耳边。

分明与从前并无分别的情形,此刻却叫雍昭眼中酸涩,喉间一下收紧了,呼吸之间就带了几分苦涩。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来不及先说出免礼的话,手先搭在了纪舒钦肩上,就想扶着他起身,重新躺回床上养病。

全然会错此意的人在诧异雍昭今日手段竟意外温柔的同时,只是条件反射地一僵,便很快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顺着雍昭的动作仰躺上床。

而后便像从前的每一次一般,咬住下唇,大张开腿,将其中那一片畸形的花穴展开,主动送到雍昭眼前。

“求陛下责罚。”

纪舒钦闭上了眼,指尖因身体下意识反应的紧张而收紧,攒成拳状,却不敢去抓床榻之上的被褥,只是向内收紧,掐进掌心皮肉,压出点痛意。

这样一套动作纪舒钦再熟悉不过,做起来几乎可说是行云流水,连雍昭都来不及反应。

她先是一怔,视线扫过纪舒钦赤裸胸膛上那一抹起皱的暗红色血痣,便迅速回神,一下抽身退开,伸手拽起被角,擡手一掀,便将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朕……不是、这个意思。”她自觉将话说清了,却又生怕眼前人再因着从未有过经验惹出什幺问题,便索性闭了闭眼,又补充一句,“朕有事要同你说。”

心口处泛出阵阵闷痛,像是呼吸不畅的憋闷感觉蔓延开来。

雍昭看向默不作声的纪舒钦。

他微仰着头,这会才松开已经咬出淡淡印痕的下唇。凸起的喉节上下滚动,却最终仍是什幺声响也没有。

“朕留你在此,是要你好好养伤。至于其余的事……朕如今脑中还是混乱,你给朕些时间理清思绪再说与你。”

雍昭趁着人纪舒钦还发愣的当口,又伸出手去,将被他压在身下的被褥扯出来些,严严实实盖到他身上,而后道:“你先将衣服穿好了,朕去传御医。”

然而听到这话的人仿佛全然没信,只一脸茫然地望着雍昭,又一垂眸避开那道视线,咬紧下唇,像是神游去了。

“你若非想寻根问底,那先答应朕,不论朕说什幺,你都不许激动,先好好养伤。”雍昭叹了口气,只得无奈伸出手去,用带着薄茧带指腹擦过他唇瓣,将那咬紧的动作揉开了。

“陛下……唔……”

纪舒钦愣愣顺着雍昭指尖的轻柔动作松开了已经咬出淡淡血痕的下唇,又定定看了雍昭许久,终于半信半疑地闭上眼,温顺点了点头,仿佛以为自己正陷在美梦当中似的。

雍昭见他放松下来,又一副百般顺从享受的模样,便知这会他大抵又觉得自己在做美梦,半点没信了。于是不免有些受挫,然而也只不过挫败了一瞬,便又迅速调好了心态,只轻笑起来。

“朕就在此地,真真切切,不是虚幻,更不是你的梦境。真要同你说的是先皇夫一事,你若是实在惦记,那朕也不瞒你。”

得了这一句话的纪舒钦脸色陡变,一下又开始挣扎着想起身,雍昭蹙起眉头,无奈只得又拿出些帝王威严了,一下将人按回床上躺平了,严肃道:“你方才答应过朕的事,不许忘了。伤好之前,不许这样动作。”

正被严严实实裹在被褥之中的纪舒钦怔了怔,眉眼之中俱是错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藏着掖着也没什幺意义,雍昭叹了口气,索性一口气说完,“朕疑心先皇夫并未当真身死,这一切本不该是你的错。”

纪舒钦脸上的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哆嗦着唇瓣,视线乱转,声音带着颤,似乎是想为辩解几句,然而雍昭静静等了他许久,却只从他口中得了一句凌乱破碎的认罪话语。

“陛下……罪奴玩忽职守,罪该万死,如今已是陛下开恩……绝不敢、不敢再推脱。”

本满怀期待的人猝不及防被这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雍昭攥起了双拳,咬紧牙关,终于从漫长而混乱的记忆中翻出来这样一件事。

那是纪舒钦刚被她惩处时候的事。

无数的巧合都指向先皇夫的死与纪舒钦有关这一事实,然而纪舒钦在认罪之后,也不是没对事情抱有一丝一毫期待的。

他仍天真地以外,此事或许并非所见的那样糟糕。

至少先皇夫的死,并不全是他的错处。

当时刚刚辅佐新帝继位不久的摄政王萧程望自告奋勇,替悲痛欲绝的雍昭查明此事。

后来,他告诉雍昭,景逸之死与纪舒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包括他的玩忽职守,包括他的吃里扒外,包括他的表里不一……

总归有千万个理由,将纪舒钦钉死在这个结局。

但萧程望又说,纪舒钦是不肯认罪的。

像他这样,连畸形身体都敢隐瞒的人,他自有千万个理由逃脱隐瞒。

所以他告诉雍昭,对于这样顽固的罪犯,应该要千次万次地磋磨,一遍又一遍逼迫他正视自己的罪责恶果,让他刻骨铭心,连在睡梦中都不敢忘记。

于是雍昭听了也信了。

是她亲手逼着纪舒钦在无数个崩溃或者濒临崩溃的瞬间,牢记自己手上那根本不存在的鲜血罪孽。

从前有千万个停手的机会,她从未珍惜。

种因得果,先皇夫之死终于成了纪舒钦的心魔。

如今她真心实意,想让纪舒钦忘掉这一切,却是难如登天了。

雍昭心口发疼,实在说不出话来。

任凭谁在这样的情形下都难以说出话来。

她喉头发紧,自胸膛深处发出沉闷的颤动声响,出口却成了哽咽。

帝王的骄傲自持在这一刻成了泡影。

在脆弱的、条件反射惊惧的纪舒钦面前,始作俑者雍昭再端不起一丝一毫帝王的气派。

她闭起眼,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隔着柔软被褥用力环住仍在轻颤的纪舒钦。

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怀中人即使已经竭力克制,也实在难扼。

雍昭一时也想不出再好的辩驳方法,匆匆一念之间,忽地低头将方才收起的金饰翻出放在掌心,递到纪舒钦眼前,自顾自往下又道:“这是今日朕在先皇夫魂体上取下的。郢都近来才刚出的款式。”

雍昭贴得极近,几乎能听见他齿间战栗的“咯咯”声响和压抑的呜咽,她望着纪舒钦。

那双浅棕色眼眸中压抑着一层模糊的水气,痛苦与惊惶埋在深处,此刻被诧异和不可置信冲淡几分,却仍然深重,雍昭沉痛地垂头,逼迫自己成为两人之中更勇敢面对心魔的人,她只一抿唇,便很快开口。

“纪舒钦,你看着朕的眼睛。若你看着朕的眼睛,便该看见朕眼中的痛苦与愧疚,真真切切,不掺半分的假意。朕向你保证,这一次绝不是试探。若是有假,朕此生此世,必不得善终,暴毙而死!”

纪舒钦从惊惧之中回过伸来,只看了雍昭一眼,便支持不住,匆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然而这一眼,纪舒钦也便望见她眼中那种沉痛的愧疚。

那是雍昭望向他时,从未有过的神情。

她的愧疚,恍惚春三月扫过枯枝的清风,一下便将属于破旧冬天的那些沉痛悉数扫净了去。

只剩下满枝的春意。

纪舒钦的心尖猛地一颤,对雍昭那点压抑着的,暗无天日的幽微喜欢又细细密密地冒了出来,一时胜过其他的情绪。

他呜咽了声,胸腔发出一阵混沌的嗡鸣,意识再度从大起大落的情绪之中跌到下去,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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