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他的生日,陈永华总是要大办一场,好像排场不够大,就不够显得他舐犊情深一样。
说是大办一场,请的大都是陈永华的亲戚朋友与合作伙伴,从没管过陈瑕自己想请谁。
陈瑕也一贯去走个过场,得过且过。反正不用他去逢迎交际,不必在爷爷面前闹得太僵。
但今年不一样,爷爷去岁去世,他没有再演戏的必要。
恰巧这天是音乐节最后一天,他跟齐迟星、施凡约好这边结束就过去。一想到那些惺惺作态的中年人,陈瑕更是拖沓着,恨不得在酒店呆的时间越短越好。
办生日宴的场地是余屏音的酒店,包了半个酒店的场。人来人往时,余瓷被推着前去社交。
“我是余瓷,呃,叔叔——不是,伯伯,您好。”余瓷露出一个社交性的虚假微笑,握酒杯的手蜷紧了。
这里的亲戚都是陈家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余屏音冷眼看着,要求余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却丝毫不教她。余屏音心底下最深处埋着一层隐秘期待,她是想看余瓷做不好的。
想看女儿求助的目光,看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最后回头回到自己羽翼之下。
她希望余瓷离不开她,希望余瓷永远也长不大。
永远是她乖巧的、懵懂的女儿。
“我,我读高中了。不,还是第一次见……”余瓷与眼前这位长辈碰杯,她抿了一口酒,闭了闭眼。
不停的谈话、交际,奉承、迎合,这独有的一套餐桌前语言,让她脑袋发晕。
她不相信有人能够擅长这个,她不停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抿住唇、用力眨眼,力保每一句话都在脑子里转过一圈才发言。
仿佛自己是一个十九世纪交际花,身后的女人是极力培养她挤入上流社会的老鸨。她看上去还尚且年轻,内里早已被蛀烂了,死亡也终究会爬上她青春的面孔。
在场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活人,他们也都会死的。所有人不过是还活着的尸体。没有停止呼吸、仍然进食,却无可阻挡地走向死亡。
“怎幺就抿一口啊,跟伯伯喝酒要先干杯的。”
说不上是故意为难她,还是天然喜欢捉弄小辈。
说到底,这二者差别无非是主观恶意或是客观恶意。
她终于回头,视线却穿过余屏音,落在刚刚入场的少年身上。
他耳朵两侧戴满稀奇古怪的耳钉,脖子上戴了一圈铆钉Choker,不得体的布标皮衣之下,穿着破破烂烂的工装裤,挎着个大托特包自顾自地走进宴会厅。
作为主角,却姗姗来迟。
陈瑕散漫地走过来,伸手揽住余瓷肩膀,低声嘲讽了一句,“盛大奢靡,犹如酷刑。”
很快情绪一转,笑着跟亲戚们打招呼,“来迟了,先自罚一杯。”
另一只手抢过余瓷手里的酒杯,他高举起酒杯,不等亲戚们说些什幺,把杯子里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的酒……”她微愣。
“你们都见过我姐了吧?高材生,门门考试第一,天生读书的料。跟我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吊儿郎当地自嘲了两句,跟稍微熟悉点的亲戚孩子你来我往地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谈笑间轻巧地给她解围。
余屏音皱眉看着,她身旁站着陈永华。
“没正形。”她启唇轻吐。声音放得不高,陈永华正好能听到。
他立即被激怒。气冲冲地闯进人堆里,拧陈瑕耳朵,“又去哪鬼混了?所有人都在等你!”
陈瑕一言不发,光是笑,笑得陈永华火气更大了。
“别他妈以为在公共场合我就要给你面子,你有没有尊重过陈家的长辈?学习不搞,成天鬼混。给我跪下!”
长辈们缓过劲儿,拦陈永华的拦陈永华,说好话的说好话。
“哎呀,永华,不要跟小孩子计较。”
“小孩子贪玩,迟到就迟到了。生日嘛,小朋友开心最大。”
陈瑕听惯了陈永华的骂,他侧头,看着这些叔叔伯伯们,悠悠地开嗓,“您几位可别拦着,扫了他的兴,你们求的事可就不好说了。”
轻飘飘一句话,解构了整场宴席。
这下不止陈永华一个人脸僵,那几位拦着的长辈脸也一瞬铁青。
温馨和睦其乐融融之下,在场的陈家人各有各的目的。
陈永华回过神,气得又骂,“你真是,小小年纪,把人都往哪里想!我给你办这幺大的宴会,你大伯、二伯他们来给你庆祝生日,你就这样说他们?”
“是,”陈瑕笑着附和他,“从你到大伯、二伯、小叔,还有舅爷姑父他们,全都虚伪透顶。”
陈永华擡手要打,被一旁的长辈又一次拦下。他嘴唇微动,气得大动肝火,“我就说你不如骑摩托车撞死,我就没见过你这幺自私的小孩。真是,从小到大没让你吃一点苦,什幺不顺着你……真不知道我怎幺会养出你这样的不孝子!”
陈瑕心不在焉地点头,又跟着陈永华的骂声附和几句,最后漫不经心地开口,“您几位慢聊,不孝子哪配坐这儿呢。”
她欲言又止好几下,想为他说话。直到陈瑕从宴会厅门口消失,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陈瑕离开,宴会的气氛反而其乐融融起来。围在一块说吉祥话,奉承、吹捧,没有一个扫兴的。就是陈瑕那些表妹表弟,也都流利地说着假惺惺的餐桌语。
余瓷垂眸,她只想早一点摆脱。深吸一口气,如妈妈所想地站她身后,求也似地说,“妈妈,我不知道怎幺交际,那些人我也不认识。”
“你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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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奢靡,犹如酷刑”出自西尔维亚 · 普拉斯的诗歌《捕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