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吾方才说过 玲珑舟已坏

应琢的手自被虞年拉起时就有些僵硬,他眸光闪动,光华内敛,望着她神色莫辨。

他不敢确认如今这躯体内是否就是虞年,于是并未急着将人带回太初峰。他也自然清楚这具身躯在地下深埋五十载体虚无力,因此刻意骗着她走了一夜,为的就是拖延时间,待寻到了时机,便会搜魂以探。

可她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意图。

应琢指尖蜷缩几欲想要放弃,但心底探究之心不灭,只放在那里半天不动作。她不闪不避,分明就是...

还要探吗?还需再去怀疑吗...

“师尊,探吧”,虞年闭起双眸,又重复一遍,语气柔柔,听起来万分坦荡、全然不怕的样子。

“你....”

应琢眼睫轻颤,紧抿薄唇,死寂已久的心脏仿佛又涌了血,正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一路上高高堆起的心墙,只需她一句话,就可在顷刻间化为粉糜。

是她,又何须再探。

就算时光会逝去,躯壳会变,但感觉不会。

虞年二字于他而言,又何止只是一个名字、一副皮囊,她的魂魄总能牵引着自己的心魂,只要是她,他总会知道。

只是自己始终不敢去信罢了。

感受到额顶渐远的热源,虞年缓缓睁开双眼,却见应琢正直直望着她。

暗淡烛光下,应琢喉结滚动两下,放在身侧的手渐渐蜷起。他眉眼修长,玉面无瑕,长睫下眸光轻颤,宛如润玉上那一点微微的莹泽。

“...虞儿”,那声音轻轻颤动,如同一片嫩叶在晨露中摇曳,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仿佛惊涛骇浪早已在他心中流过。

应琢从未想过可以再见到虞年,却在昨夜看见她坐于自己的坟冢之上。

他也从未奢望过虞年真的会醒来,可她仅仅只是活着,就能燃动自己所有的思绪和希望。

前往明州城的一路中,希望无数次燃起,也次次都被他无情掐灭。

他已不愿再升起那些无妄的念头,虞年已经身死,自己便藏着那些许贪念过完余生也好。应琢当年强行破关而出,修为停滞,已是不可能再飞升的人,他只求最后能与她葬在一起,仅此而已。

可结果早已分明,只是他始终不敢去信。

虞年只是长睡了五十年。

那些无数次想吐出却又压在心口的话,想向她迈近却又犹豫了的步伐,如今分明呼之欲出但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修道至今近三百载,他是第一次如此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虞年也在望着他,因为她也是方才发现,她的师尊不知何时白了发。

应琢二十岁筑基,按理说此生容貌都会停留在那个阶段,二人最后一次相见时,应琢还是一头墨发如瀑,怎的如今却都变成了月白色。

应琢心神晃动间,却见虞年起身抓住了他胸前的碎发,低头细细看着。垂眸,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少女的气息就萦绕在他鼻尖,愈发浓烈。他身形僵硬,刚软下的阳物竟又有了要擡头了动作!

刚想说些什幺,却见虞年擡眸望向他道,“师尊的头发怎的变白了?”

不待他回答便又道,“是因为上年纪了吗?”

虞年没等来回话,等来的是应琢瞬间沉下的眼眸,和他分明的骨节在她额头上的轻敲。

“啊——”她故作夸张地捂住头,擡眸看向应琢。

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虞年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圆睁着,嘴唇微张,一副惊讶的模样,原本秀雅绝俗的容貌在此刻显得有些娇憨。

她的模样倒刻在应琢眼底,他眸光一闪,这一幕突然让他回想起了虞年初入宗门时的模样。

年方十二,靠惊人的天资在内门大比中脱颖而出。旁人比拼都是刀刀冲着致命的地方去,不顾往后同门情谊非要见血为止。唯有她,手握利剑,却不欲伤人。翻飞的剑风一道道都划向对手的衣袖、裙摆,还不时冲对方挑衅着“给你来个坎肩儿......你小子就配条超短裙吧....啧,别以为年纪小我就不敢削了啊!”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台下人不懂她话中不时蹦出的词是什幺意思,只见她一席鹅黄襦裙随风而动,眼尾上挑笑得张扬。

其他擂台都是腥风血雨,甚至有重伤者。但虞年这里,一个个对手下来时面红耳赤,扯着残破的衣服落荒而逃。

看台下鸦雀无声,一众弟子长老竟不知是该夸她武艺高超,还是应骂她卑鄙无耻。

一片寂静中,风动的声音都清晰可见,也正是此时,众人听见台下的扶摇仙尊像是忍不住了般,忽地敛鄂笑出了声。

霎时间,台下更安静了。

其后便是虞年在内门大比中夺得前三,长老们却避她不及,说这丫头顽劣,自己年岁已长,实在教服不了她。但她又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好苗子,不可能就因为性格原因,让她泯没在内门众弟子当中。于是一众人将应琢这唯一的“年轻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

说白了都是觉得应琢那一笑应该是相中这丫头了。

可他本无意收徒,但长老们左一句“为宗门着想”,右一句“来日他飞升也需有人继承衣钵”。头昏脑涨间虞年就这样被硬塞给了他,做了他门下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弟子。

当年虞年跪在映月宗大殿之中,得知自己将拜入太初峰时,便是这样一副惊讶神情。

而此刻,应琢看着她,又一次轻笑出了声。

仿佛今日与往昔不过是眨眼之间,一幕幕都在重叠,岁月晃晃而过,却在他二人身上留不下丝毫印记。

“吾带你回家”

轻轻一句话,却仿若踏破了那久久等待的半百载时光,才悠悠然走至她的面前。

还不待虞年说些什幺,应琢大手已抚上她的额顶,一股股醇厚灵力自上而下灌入,有如流入田间的细水,仿佛身上所有细胞和毛孔都浸泡在了温水之中。

虞年觉得自己眼皮愈发沉重了起来,坐起的身形都有些摇晃。

应琢将她揽入怀中,轻靠在自己肩上。朦胧间,虞年看见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船,通体木色,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里面的雕刻却极为细致,一间一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船身上还隐隐有灵力涌动。

笑死,是那个“坏了”的玲珑舟。

这家伙,果然忽悠了她一路啊...

虞年思绪沉沉,心中骂了应琢好几番,才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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